纪斯言在拢山寨的第一堂课就在一片混乱中结束。他不禁头疼,山寨的孩子思维太跳跃,话题根本不受他控制。
到了第二日,纪斯言的课堂依然热闹如菜市。
到了第三日,纪斯言早有准备。山寨的孩子崇拜力量,他扔掉之前精心准备的教案,带他们来到山上盘腿围坐在一起。从远古战场,论古今英雄,从百步穿杨到铁杵成针。山寨的孩子们爱听英雄热血故事,纪斯言便从故事入手潜移默化教他们什么是英雄,如何明辨是非,怎样正确使用力量。
一晃一个月过去,纪斯言面对这群孩子越来越得心应手。同时,他越发觉得拢山寨并不像民间刻板印象中的山匪窝,这里很多孩子是孤儿,很多寨众或是因灾或是因祸而流离失所被收纳,他们将拢山寨视为避风港。
这天放学时间,蓝甜照例来找纪斯言一同回去,见他靠坐在柿子树下闭目养神,便悄悄凑近将一个果子塞进纪斯言嘴里。纪斯言没有提防,直接将果子吃进嘴里,果汁瞬间溢满口腔,甜入喉咙。
蓝甜也塞了一个进嘴里:“好吃吗?润润嗓子。”
他眼睛微眯,回答道:“很甜。”
原本他讲课讲得口干舌燥,这颗不知道什么果子,很解渴。
两人静静坐了一会儿,蓝甜想起什么似的朝纪斯言竖起大拇指:“你厉害啊,大虎子他们在山寨从小就打架,谁都不服,很难得有人能让他们消停。”
纪斯言闻言也不谦虚:“山人自有妙计。”随后转移话题道,“你今天怎么这么早就过来了?”
蓝甜又递给他一颗果子,回道:“我刚去后山找爹爹,回来时见你今天在这讲课,便等你一同回去。”
说完,蓝甜拿出最后一颗果子咬了口:“对了,半个月之后我要出趟门。”
纪斯言闻言愕然,脱口而出:“你要去哪里?”
蓝甜三两口吃完果子,拍掉手上的果汁,说道:“出发去北江。我也不瞒你,往年这时候我爹都要去一趟,但如今他旧伤复发,我让他留下来,今年我替他去。”
纪斯言“嗯”了一声,老寨主每年都去的话,说明是寨子的事,很可能就是照例收“保护费”的行当,蓝甜没有明说,纪斯言自然懂规矩没往下问。
“那你要去多久?”纪斯言起身收拾好东西与蓝甜一起走回院子。
“六叔会陪我一起去,快的话一个月就回来。”
纪斯言看向蓝甜,缓缓说道:“半个月之后科考放榜,既然你那时候要离开寨子,那我跟你一起下山吧。”
蓝甜伸出手指算了算,无奈道:“是喔,快放榜了,时间怎么这么快!那你是回陈宅吗?”
纪斯言点头:“如果落榜,我会暂住陈宅。我已经跟官府申请在旧址重建纪宅,纪成一直在跑衙门和商铺准备重建的材料,还有很多事情需要我亲自拿主意。”
蓝甜皱眉:“你肯定能中榜,到时不一定还会回龙安城对不对?”
纪斯言不知道如何回答。
蓝甜苦恼一会儿,但很快就想开,笑嘻嘻地歪头看向纪斯言:“没事,不管你去哪里,我会找你的。对了,北江盛产白狐皮,我给你带一件回来。”
蓝甜脸带明媚笑容,双眼注视他,在等他的回答。这么近,近到纪斯言都能看见蓝甜双眸中的自己,心跳不受控制加速,纪斯言下意识错开目光,右手不自觉摸摸鼻子。他想起被自己放在书桌抽屉里还没做完的木雕,心里估摸着一个月应该能完成,便说道:“好,那等你回来,我也送你一件礼物。”
蓝甜没预料到纪斯言竟准备了礼物给自己,原本笑得弯弯的眼睛瞬间睁大,她抓住纪斯言一边的胳膊,连声问道:“真的吗?是什么礼物呀?先给我看看。”
“现在还不行。”纪斯言果断拒绝。
“那,那我出发前给我?”蓝甜让步。
“那时也不行。”纪斯言笑答。
“啊?一定要等我回来才行吗?”蓝甜不甘心。
“对,要等你回来。”纪斯言看向蓝甜抓着他的手,温柔的拒绝。
“那我速战速决,快马加鞭赶回来!”蓝甜下定决心。
“放心,礼物不会跑,你一路上要注意安全。”纪斯言说完顿了顿,举起两个手指道,“速战速决,快马加鞭,你连说了两个成语,进步很大啊。”
蓝甜一扬头,挺胸抬头:“那可不!”
纪斯言见蓝甜鼻子快翘上天,忍不住笑:“不错不错,再过不久,你就要出口成章了。”
蓝甜伸出手掌在纪斯言面前上下翻飞,毫不谦虚:“易如反掌。”
纪斯言笑着拉下她的手,齐齐朝院里走去。
半个月后,学堂开始停学,大家聚集在山寨前,送蓝甜纪斯言一行下山。
久住后山的老寨主也来送行,巫医没来,但巫童跟着老寨主来了。
巫童走上前将一个装满药罐的小包裹递给蓝甜,眼神甚是不舍,忽见纪斯言跟在蓝甜身后,不舍的眼神瞬间收回,狠狠瞪了纪斯言一眼。
纪大少爷不跟小孩子置气,转身走到小白马身边。
蓝大当家最后跟蓝甜交代了一番,便对沈老六说道:“出发吧。”
蓝甜此行一共十五人,闻言纷纷带上铁家伙上马,纪斯言则坐在蓝甜身后,同乘小白马下山。
蓝甜自然是走在队伍最前面,见纪斯言在身后半天不出声,便主动开口:“你怎么一路不说话?”
纪斯言双眼从蓝甜身上移开看向前方:“我只是很感慨,没想到有一天我会走在你们的队伍里。可再往前,我们就要分道扬镳了。”
蓝甜抿唇,她知道纪斯言介意她山匪的身份,那又如何?她蓝大小姐好不容易看上的压寨少爷,无论如何也不会让他跑了。
“那又如何,一个月之后我又会把你接回来。”蓝甜霸气宣告。
纪斯言闻言心中五味杂陈,可能离龙安城越近,他觉得离蓝甜就越远,许是害怕这种感觉,他突然直抒胸臆:“甜甜,你有恩于我,我其实没有立场和身份去指责你和生你养你的寨子。但我想说,世界那么大,可以赚钱的事情那么多,我可以给你很多很多谢礼让你往后衣食无忧,你......不要做山匪了,好不好?”
许是被纪斯言的一句“甜甜”叫懵了,蓝甜诧异地回头盯着纪斯言好久,半晌才冒出一句话:“那寨子其他人呢?”
纪斯言马上道:“他们可以改做些别的营生......”说完纪斯言就知道错了。
果然下一秒蓝甜转回头,声音低低传来:“我们的营生就是杀人越货。一旦背上这个身份,我们要活下去,就只能继续杀人越货。”
纪斯言心中无来由的难过。是啊,所谓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但并不是每个人都有放下的机会。
路总有尽头,就像现在已经走到分岔路口,一条往北可以通往北江,一条往东通往龙安城。
纪成已经驾着马车等在通往龙安城的路边,看到纪斯言立马跳起来招手:“少爷!少爷!我在这里!”
纪斯言跳下小白马,他想跟蓝甜道别,但又不知道说什么,索性径直向纪成走去,掀开帘子就上了马车。
纪成接到纪斯言,朝蓝甜拱拱手,驾着马车朝城内疾驰而去。
沈老六催马上前,看着马车留下的车轱辘印,悠悠叹道:“恃宠而骄,告辞都不说一声,他就这么走了?”
蓝甜潇洒地牵起马缰转向北江的方向:“刚吵了一架,正闹脾气呢,让他先冷静几天。”
沈老六惊讶:“哟,你还懂欲擒故纵,哪儿学的?”
蓝甜右手不自觉地摸摸鼻子,头也不回地道:“无师自通。”
听到蓝甜说成语,沈老六原地愣了片刻,朝马车进城的方向望上一眼,又看向蓝甜疾驰远去的背影,忙催马追上去。
回城的路上,纪成将近期城中发生的事情挑着重要的跟纪斯言汇报一遍,纪斯言听完心中有了主张,回陈宅换身衣服后马上赶往周府。
纪斯言到周府时周继年还未回来,纪成跟周府家丁将送来的拜礼搬下去,纪斯言则随周府管家前去客厅等候。
周府会客厅布置地中规中矩,纪斯言静静站在厅中,望着厅中“公正廉明”四字牌匾出神。
“言哥哥,别来无恙。”一道声音从身后传来,纪斯言闻言回神,转身应道:“周小姐,近来可好。”
来人着一身水蓝色长裙,头戴海蓝色珠翠,肤白如凝脂,十指涂蔻丹,一张淡蓝色手帕拿在手上,如此佳人俏生生站在会客厅门口。
纪斯言突然想起蓝甜,不知为何,此时他在想蓝甜。
想起她一向喜欢穿红色系的衣服,喜欢扎高马尾,手总是不消停,不是把玩长鞭便是拎着把长剑。从不像城里的闺阁小姐,指涂蔻丹,手拿香帕,擅长撒娇,纯真又骄横。
周迎迎笑着向前几步:“言哥哥好久没来了,上次言哥哥来府中恰好我身体不适,没能前来见礼,望言哥哥勿怪。”
纪斯言自如地应道:“岂敢,近来天气无常,周小姐要多注意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