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的人间正是梅雨季节,雨水如同断线的玻璃珠滚落,落地的瞬间支离破碎。霜见撑着伞站在树下,伸出手触摸着下坠的雨珠,感受着雨水温柔的撞击。
鬼界从不下雨,终日无风也无晴,可霜见潜意识里却总觉得,自己生前应该是不喜欢雨天的,没由来的生出一股排斥之感。
“前八个都只找到一些灵魂碎片,大概率是被道士灭杀了,至于这剩下二十二个……”霜见翻弄着手中名簿,自言自语道:“应该都在这里了吧。”
眼前是长长的青石板路,尽头连接着一个古朴而又庞大的村落。房屋瓦舍皆为青砖黑檐,四面山峰仿佛拔地而起,高耸入云,将整个村落环绕其中,周围是整片深不见人的密林,偶尔还能听到飞鸟走兽低语,平添了几分森寒之意。
这里便是巫族的领地,坠星谷。
听说在这里,百鬼为奴,不见天日,连高悬于空的星星也会在此坠落,无法长明,因此得了这么一个名字。
霜见撑着伞绕着山谷走了一圈,仔细地探查着地形。
这山谷蕴含的阴气很重,几乎集中在中心位置,由内向外扩散,看来那边应该就是族长居住的地方。越到边缘处阴气与灵气越稀薄,一般鬼仆和修炼术法之人都会在灵气强的地方或者附近安身,不会到这些位置来。
不过,西边的这个小竹林,实在是有点奇怪呀。
霜见还未走进竹林,便已经感受到了浓郁的阴气,四周还有一道不易察觉的透明结界,将这里密不透风的包裹起来。
若是寻常人类靠近此处,是绝对感受不到的,只会把这里当做一个普通的竹林罢了。可霜见能感觉得到,这片竹林蕴含的气息与鬼界纯正的阴气不同,这里掺杂了更多人类的修炼之力和人界的灵气混杂,看起来应该是某个能力极强的人类秘密修炼之处。
来之前也并不是毫无准备,多少了解过一些巫族的情况。能力较强的无非就是族长血亲一脉,他们与其豢养的鬼仆大多居住在中心一带,且会将四周灵气强行汇聚到他们所在的位置,霸占起来,怎么会在这个偏僻的小竹林里有这样一个灵气充足的结界。
这里一看就是被人特意保护了起来,而且这里只有一个人类的气息,不可能有第二个人来过,看来这个人隐藏的很好啊。
巫族还有这样一号人物?
霜见摇头撇嘴,这四百年来,巫族可是连一个像样的都没培养出来过。
四百年前,巫族那位族长,可是强大到差点以生魂之身强穿黄泉井意图闯入鬼界,幸好被摆渡人发现拦在了外面。不过没过多久,这人的魂魄还是来到鬼界了,但这一次却是因为英年早逝,堪堪只活了二十五岁,就以亡魂的身份来了。
已经记不起他的死因了,只模糊记得他渡河的时候应该也费了不少功夫吧。
年纪轻轻就没了,倒是可惜,不然如今的巫族还能再强盛些。
寻了一个茶肆避雨,霜见念个决,将手中的玉竹伞转瞬化为了一只天青色的玉竹簪子,顺手别在了发髻上。
“听说了吗,今日族长家的大公子要迎娶第九位夫人了!”茶肆避雨的人不少,免不得能听到一些谈资。
“唉,听说是谷口酒楼那家的三丫头,长得水灵灵娇滴滴的,真是可惜了,啧啧啧。”
“大公子这些年术法上造诣平平,寻花问柳之事倒是层出不穷,实在不像是个能统领全族之才,也不知道族长怎么想的,选了他做接班人。不是还有个二公子吗?”
“是啊,可二公子除了会点诗词音律,都是些不入流的玩意儿,也不见有多高的修炼天赋,估计也难当大任。”
“哎哟,平平无奇总比到处祸害姑娘家的好吧,要我说还不如考虑培养一下二公子呢。二公子平时看着虽然软弱了些,但好歹是个不招惹是非的性子。”
“那还不是因为二公子生母身份的原因嘛,哪像大公子的生母,那可是修道之人皆向往之的门派雁归楼的弟子!”
“快别说了,这可是禁忌,一会儿被有心之人听了去就遭殃了,妄议族长家事可是死罪!”
“闭嘴吧闭嘴吧。”
听了个大概,提不起兴趣,霜见端起茶品了一口。
嗯,清爽回甘,香气馥郁。味道不错,回去的时候给那划船的也带点茶叶尝尝。
尚不多时,便有敲锣打鼓的迎亲队伍从茶肆门前经过,红绸喜轿,鲜花高马,那阵仗相当的威风气派。抬轿子的几个人却身着黑色兜帽大斗篷,把自己遮蔽的严严实实的,看起来好生别扭,与这喜庆的鲜红格格不入。
如此见不得光的打扮,看来这几个便是鬼仆了。好好的鬼仆拿来干苦力,真是大材小用。
见雨丝毫没有停的意思,霜见一点也不着急,所幸又招呼小二上了两盘糕点。
名簿上丢失的几个,能力可不只是能用来抬轿子这么简单的,一族之长,不会这么没眼力见。看来这几个不是此行要找的人,晚上的婚宴,得想办法混进去看看了。
嗯,这个芍药糖糕味道还挺特别的,也带点回去吧。
临近黄昏之时才停雨,霜见懒懒地躺在屋顶上,一边听着里面婚宴的动静,一边观察着四处的布局。
真是怪了,这宅子里竟然一点亡魂的气息都没有,也就是说鬼仆不在这里。可是,这里明明就有很重的阴气,既然不是鬼,那除非是有修为非同一般的凡人在此处。但这族长也好,新郎官也罢,霜见认真探查过了,这一屋子可都不像是有这种天赋的人啊。
有意思。
“今日,是我连蘅的大喜之日,感谢诸位光临捧场!”
新郎官满面红光,甚为春风得意:“好酒好菜招待,你们可千万别拘束,大家今日玩得尽兴!二弟,大喜之日,你不为大哥庆贺一番吗?”
霜见这才注意到这位被点到名的男子。
少年看起来约莫双十年华,黑发懒散的披在身后,仅用一条空青色发带缠绕,并未竖冠。生得一张秀气的脸,五官俊郎,眼神却晦暗不明,仿佛蒙上了一层大雾,一眼看不到底。明明是喜宴,却穿着格格不入的蓝底白衣,兰花刺绣,大袖宽袍,倒生出几分出尘绝然之意。
“晴衍无能,只怕会让满堂宾客笑话,扫了大哥的雅兴。”少年唯唯诺诺的起身作揖,声音听起来没什么底气。
“怎么?我现在是喊不动你了?”连蘅的脸上满是轻蔑和嘲讽,“难道是要逼我这个做大哥的,在这婚宴之上亲自教你规矩不成?”
“晴衍不敢。”少年立刻起身站到殿前,再次恭恭敬敬的作了一揖,端的是一副柔柔弱弱的模样,“晴衍无用,并无所长,只会弹一些不入流的小调子,便献丑一曲,恐惊扰了诸位的耳朵,万望各位见谅。”
嗯,高山流水,曲韵悠长,弹得倒是像模像样的,只不过……
霜见没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断肠歌。大婚之喜给新婚夫妻奏断肠歌。哈哈哈,这人可真是有意思。相思定情之日,弹奏断情绝意之曲,真是胆大包天。这一屋子蠢货,竟没有一个听懂弦外之音。还有那新郎,一看就是个不通音律的,被人耍了还搁那儿傻乐呢。
“谁?!是谁?!”
坐在高堂之上的族长率先发现了不对劲,几个闪步便出现在院子里,环视一周,目光直直的盯着屋顶上的女子:“你是何人?!为何闯入我儿喜宴!”
霜见没有答话,丝毫没有下来的打算。
底下的人见状火气又更盛了几分:“来人!给我把她抓住!抓活的!别让她跑了!”
我也没打算要跑啊。
霜见耸了耸肩,微不可察的叹了口气。唉,还想抓活的,去哪儿抓啊,我都死了几百年了。
很快,霜见便被五花大绑起来。族长见抓她没费什么功夫,大手一挥道:“不好意思诸位,发生了一个小小的插曲,不过不打紧,大家继续,大家继续啊。”转身又对新郎叮嘱到:“蘅儿,此事交给你二弟去处理,你不用操心,春宵一刻值千金,不必为小事劳神。”
“孩儿谢过父亲体恤。”连蘅得意的朝晴衍挑了挑眉,抬手指着他“你还不快把人带下去关起来!”
“是。”晴衍似乎已经习惯了这般被呼来喝去,垂下头顺从的领着霜见退了下去。
一路上,相对无言。
“你不生气吗?”霜见对他很感兴趣,主动出言试探。
这人虽然隐藏的极好,但如此近的距离,那压抑的灵力实在没有办法逃过霜见的眼睛。
“你哥哥,很不礼貌。”
少年没有说话,仍是自顾自的走在前头,手上死死的抓着捆绑霜见的绳索。
“别人成亲,你奏断肠歌,倒是别出心裁。”霜见没有放弃,继续开口,“听说你们巫族最看不起乐师舞姬一类,从不让家族子弟学习音律舞蹈。不过,你倒是习得一手好琴。”
听到这话,少年顿住脚步,却并没有回头,语气淡淡的听不出情绪:“你身上,没有人味儿。”
霜见倒也不遮掩,冲他的背影点了点头。
“没有鬼会蠢到自己走到巫族的领地来送死。除非是被巫族人打上了烙印的鬼仆,受主人召唤而来。或者是胆大包天,自不量力,想来这里救走其他鬼仆或杀几个巫族人泄愤。”
少年的声音回荡在空旷的小巷子里:“你是哪一种?”
给我打上烙印?霜见摇了摇头,若非我愿,怕是无人有这能力。至于胆大包天,自不量力,更是无稽之谈。这种麻烦事儿,我不过是答应船夫帮他查一查,可没说要帮他解决。
思及于此,霜见扯出一抹坏笑。
“如果我说,我只是想来讨口酒喝,你信吗?”
少年闻言,这才转过身来,如鹰隼般的眸子微微眯起,仔仔细细地将她打量一番。
眼前的少女如玉如瓷,没有一点血色,仿佛琉璃一般轻轻一碰就会破碎。一袭薄纱青衣,恰似一缕轻烟,似乎下一秒就要消散,朦胧而又不真实,让人捉摸不透。
若不是自己探查过这姑娘的魂体,知道她一定非人,否则这只鬼的状态看起来,分明与生人无异,难以察觉。
半晌,少年深邃的眼底倏然一亮,嘴角勾勒出似笑非笑的弧度。
“好,这酒,我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