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夏养成了一睁眼就找立地的习惯。
不在。
早晨,不在,中午不在,晚上不在。
满堂姐说,不知怎么妹妹像一夜长大了似的,不再追求书上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肯跟在姐姐身边,帮着家里了。
柳夏浑浑噩噩地走了。
她不想见我。宁愿面对僵掉的数字也不看我。柳夏走得腿酸疼,坐下来,抚着肚子:宝宝,妈妈不要我们了。不,不,妈妈不是不要我们,只是要负的责任更多。爸爸爱你,妈妈爱更多人。妈妈一定很难过。给妈妈一点时间好不好,或许需要很多耐心,但妈妈会想通的。万一妈妈没有,你也不要怕,爸爸不会再让妈妈为难,但爸爸会拼了命保护你,爸爸要自己把你养大,你要给爸爸力量啊。
小丈夫,我遇着医生,知道你病了,我来给你治吧。心甘情愿飞扑过来,一个按手,一个按脚,他像猎户家里墙上挂的兽皮似的动弹不得。大丈夫高高举起了尖刀,对准他的隆起的腹部—不被接受的东西趁早切割才为上策。
不要——
柳夏惊醒。发现只是一个梦,松了口气。但随后,帘子掀起,喜乐通报大丈夫来了。
想起那个不吉利的梦,他的心像掉进了滚水。
小丈夫,我遇到医生,知道你——与梦境一模一样,柳夏的手指悄悄摸向桌上的剪刀。
恭喜了。大丈夫对着柳夏的肚子说,盼星星盼月亮,终于盼来了。我就知道你不会让我失望。你开始准备小孩的衣金府了吗?
柳夏失手掉了剪刀。
不用惊讶,你是不是在贾雨街找过一个黄大夫。他是我的旧识。他提到的。
没……有。柳夏颤声道。我弄错了。
这是好事啊,不用藏着掖着,老太太知道了一定很安慰。
难道,你怕我嫉妒?不会的。
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大丈夫扳过柳夏身子,我真心为你高兴,为咱俩高兴。
看着他兴高采烈的样子,柳夏背过身子,大丈夫跟着转过去,对着他的肚子,我的孩子。
我们会很疼你的。三个爹,一个很美的娘。四倍的爱。
我很期待九个月后和你相见噢。手指轻叩柳夏的肚皮,又怕弄疼了他,赶紧用手摸摸。
怎么了?
难道我使得劲儿太大了。对不起,要不要找大夫?快叫大夫!
大丈夫不知道自己说中柳夏伤心事,还以为他是肚子疼。
想到孩子不会出来,不会看见日月,不会有人看见它笑,把它搂在怀里唱摇篮曲,哄它睡觉,喂奶,看它砸吧嘴,叫爹,娘。他浑身都针扎似的疼。
怎么了。
大丈夫大吃一惊。
是怕我抢走你的孩子?我们离得这样近,你可以随时来看它,我不会不让你认它的。
咯咯,柳夏突然跪下,我不值得您对我这么好。这个孩子,我……不能给您。
大丈夫,疑惑地看着他。当时和你爹说好的,老太太、夫人都默许了。
不是,它给不了您。柳夏重复道。
它不一定有出生的机会啊。柳夏失声叫道。
什么呀,原来害怕别人伤害。怪不得这么保密。大丈夫舒了口气,不怕,有老太太在,谁敢做这龌龊事?走我们去禀告老太太。
柳夏死命拽住大丈夫,不行,不行啊!
别害羞,只要身心健康,人人都会经历的。
不,不!
大丈夫俯视跪倒的柳夏,眼神渐渐冷下来。
你的意思是……
对不起。
不会吧,不不不不不不,你不会是那种人。大丈夫又看一看柳夏,斩钉截铁地,你做不出那种事儿。
请您可怜可怜我们,放我们走吧。
我不会拿金府一件东西,我只求能好好把孩子生下来。
你,真的?谁的?
大丈夫猛地推了他一掌。
你对得起夫人吗?对得起金府吗?
她是谁?
柳夏咬着嘴唇。
得知你是读书人,就该不要你。嘴上挂着大道理,心里藏着小算计。满口仁义道德的人最是靠不住,面上礼义廉耻的人,无耻起来简直没有底线。
柳夏跪在地上抽泣,成为一个父亲,就是为孩子流不尽的泪。
你自己的乱摊子,你自己解决吧。我不管了。
求求你,柳夏抱住大丈夫的腿,之后要杀要剐随您,求您让我留下这孩子。它是活生生的一条命啊。怜悯怜悯我们吧。
大丈夫狠狠推开他,走到门口,又停下,事情顶多不会从我这里泄露出去,你好自为之。不过我想,最终你自己就会泄露自己这个秘密。我不会帮你的。在这几个月,你最好想想自己的出路吧。
我的出路?一个不被妻子承认的丈夫和孩子,哪里还有出路,不要这两个字已把他在社会上呼吸的孔洞都糊住了。
有响动,柳夏回头,谁?
过了一会儿,喜乐瘸着因久久一个姿势而麻木的腿来了。
你都,听见了?
喜乐为难地点头。我……
柳夏环顾,自己房间四处都是漏洞。
我不会说出去的。喜乐急道,您是我的主人,我知道您不是那样的人,您这么做,一定有自己的理由。
您也别在意大丈夫说的话,他看重夫人的感受比自己更甚。但他是个说到做到的人。
说到做到……
现在的当务之急,我们要赶紧通知孩子娘。我们一个男人家,在社会上能做的太少了,女人之间好办事,她们会互相照应。
喜乐的我们,让他很感动,好像一条快沉的小船上,所有人都自找出路,这时有人站出来自愿陪你一起死,他便一头栽进那人肩窝,好像找到了港湾般哭泣。
孩子的母亲说要杀了它。
怎么可以?喜乐义愤填膺。还有这种烂人?
不要这么说她……柳夏抗议,你们不明白,她有苦衷……
我去找她。谁,还有没有王法了。你为她牺牲这么多,她竟然要当缩头母龟吗?
是谁。
她不见我了。
如此狠心之人,您还护着她,喜乐恨铁不成钢,生孩子是你一个人的事吗?她怎么能拍拍屁股就走人呢。
她真的是有苦衷的。如果这件事泄露出去,我失去的可能只是生命,而她失去的可是自己的整个家族啊!是的,她是说过金家就是她的命。
我服侍您虽不久,但我看出您跟别人不一样,您是真心待我们好,喜乐苦劝道,我也真心待您才这么说,既然生孩子是两个人的事,那么养孩子也是两个人的责任,最好告诉孩子母亲,她如果来认错,老太太仁慈,你还有一线转机,不然,你的名声全毁了,男人的名节多重要啊。或许还会被抓去浸猪笼……
进猪笼……所有男人的梦魇,小时候大人威吓小孩,都是不听话,长大把你抓去浸猪笼。
您是信不过我?喜乐伤心了。
不是。绝对不是。
喜乐叹一口气。事到如今,你真一直护着她?我的傻主人啊!
您还真想逃出金府,一个人把孩子养大啊!
我很坚强,立地说为父则刚。嗯!柳夏为自己鼓劲。我可以的,我一个人可以。
大小姐知道这事?喜乐来了精神,她怎么说?她嫉恶如仇,平时没少帮我们男人打抱不平。哼,她是不是跟我一样痛骂那个负心女,劝你无论如何让她负起一个女人该付的责任?
唔,柳夏出了一身冷汗,支支吾吾,我可以自己养活它。
你怎么可能找得到工作,如果人家知道孩子没母亲。这年代,是一个男人年芳二十还未入赘就被指指点点,猜测是精神还是身体有问题的年代,而你竟想一个男人带着孩子过活,您会被淹死在白眼和唾沫里的啊!
我……
结婚可以一厢情愿,可养育孩子这上面,必须心心相印。这是两个人的事,就像天生的太阳和月亮。缺了哪一个,生命都将无法繁衍生息。
你想孩子生活在永远不会天亮的世界,还是没有黑暗的世界?
我想,柳夏深思熟虑后道,到没有我存在的世界。
如果我不曾存在,那就好了,虽说生我所欲也,但想到会成为你的累赘,就觉得那一口气也没什么大不了。生命没有贵贱,草木人鸟一样珍贵,但我愿意匍伏在你脚下。人生而自由,但我愿套上以你为名的枷锁,你就是我的至上之法。
好,太对了!喜乐的声音唤回出神的柳夏。你说什么?
大小姐呀。喜乐道,这事儿,思来想去,还得她来。您做得对,原来这些日子,您是为这事儿找她呀,我还以为……
柳夏心里一紧,以为什么?
喜乐欲说又摆摆手,您还是不知道为好,不是什么干净年头。说完又笑嘻嘻的,拉起柳夏。
走!
去哪?
找大小姐啊,这事儿只要她出马,稳了!
柳夏吓得直往地上跐溜,不行不行不行!
去啦!
不去!
去!必须去!
不!
主仆二人在门里门外拔起萝卜。
为了活命,必须的呀,喜乐喘着粗气道,我没跟您开玩笑,这事,只有她能办,只有她敢办!大不了给她磕几个响头,她心那么软,您又是她小姐夫,看在她姐姐的面上—呀!喜乐被自己的推理吓了一跳,她姐姐,毁了毁了!世界上有谁的爱比得上她对她姐—歹势啦!我们现在说,她肯定把她书房的书架都推压到我们身上!嗬,倒吸一口凉气,万一别人知道了,万一二丈夫知道了……金家姐妹可招惹不得啊!喜乐被自己的想法吓得好像已经做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