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4 章

    每一位老人都是未曾被挖掘探索的宝藏。

    不记得是谁说的,但好像从记事懂事起,这句话就已经存在了。

    和“黑框眼镜”不同,新班级的班主任是一位矍铄整洁的老先生。

    老先生姓相臣。

    开学那天,他一笔一划的将“相臣松”几个字写在黑板上,笔锋苍穹有力,动作快讯得一点都不像一位老者,着实令人印象深刻。

    写完之后,他才不紧不慢地转过身,乐呵呵的面向他们:“孩子们好啊,我是你们这一学年的班主任。”

    无聊的开场和稀松的平常,也许不能说明什么。

    但有人告诉山晴,说相臣老师是个“怪人”。

    “怪在哪?”

    她问。

    几个人支支吾吾推推嚷嚷,最后才选出一个头发蓬乱的男孩。

    只见他不好意思的揉着头,尴尬又小声的对她说:“那我告诉你的话,你不能和别人说哦!”

    “好。”

    于是一群嘴碎的孩子你一言我一句,什么相臣老师罚人特别严厉特别凶,什么相臣老师一点都不像个老头,什么相臣老师时常自言自语,而且这么大了还是孤身一人。

    听到最后,山晴神情古怪的反问:“孤身一人是怪人吗?”

    扎着麻花辫的小姑娘急急忙忙摇头,“不是不是啦,我妈妈说他好像从来没结过婚诶,没有老婆也没有孩子,这难道不奇怪吗?”

    “哦,还好吧。”

    对于这种无聊的消息,她嗤之以鼻,全然不感冒。

    那双圆圆的眼仁儿始终看向窗外唰唰直落的春雨,忍不住幻想春雨过后的彩虹会是什么样子的。

    这样的反响,自然让倾诉者哑口无言了。

    几个孩子积压在心的牢骚戛然而止,见新来的同学仍是一副发呆且无趣的模样,不由得悻悻闭上嘴,回到了自己的座位。

    “咚、咚、咚”

    上课了。

    恰好这节是相臣老师的课,也恰好是山晴不喜欢的国文。

    他踩点走进来,迎着柔软的清光,刚好在铃声落下的那一瞬间。

    身上的穿着据说常年不变,永远是棕色的针织背心,内加一件白净的衬衫打底;天冷了,偶尔再套上个大衣或披个外套,身下总是笔挺的西装裤、和擦的程亮的黑皮鞋。

    这位老师讲课从来不翻书,一进来,书本就被随意的丢在讲台上。

    孤零零的躺在那里,风一吹,雪白的纸张就哗啦啦地翻起,活像被冷落的婴儿啼哭着吸引着大人的注意力。

    天南地北,古今中外,聊到哪算哪。

    不止课本的知识他要讲,课外的知识他也要讲,所以他杯子里的水总是喝的很快,眼睛里总是神采奕奕的,迸发出的光亮和衰老的躯体截然不同。

    饶是再不喜欢国文的人,也很难不被他的授课方式所吸引。

    山晴觉得,这个人似乎把讲课当成了演讲,每一句都是那么的激昂那么的有力,轻而易举的就能抓住所有人的目光。

    “叮、叮、叮”

    下课铃响了,旁听的年轻教师也意犹未尽的站起。

    “相臣老师”

    在走廊上,山晴叫住了他。

    相臣老师回头,灰黑的头发浸润在光下,整个人如沐春风。

    他问什么事。

    “我不明白,克兰德为什么要放弃唾手可得的美好生活,去追求那些无聊的东西。”

    “你觉得那些东西无聊吗?”

    他继续问,弯下腰单手撑住膝盖,笑眯眯的看着她。

    山晴直视着对方的目光,毫不犹豫:“难道不是吗,抛弃自己的家人,就为了满足所谓的梦想,他早干嘛去了,我一点也不喜欢这样自私自利的人。”

    “说的好啊,老师我也不喜欢。”

    “啊,老师你刚刚不是还夸他勇敢吗?”

    “诶,我有么?”

    山晴震惊的看着他。

    相臣老师用课本轻轻敲了敲她的头,无奈道:“唉,年纪大了就是不好啊,连自己刚才说过的话都忘记了。”

    他摇着头站起来,冲她摆摆手,转身走了两步,忽又扭头:“川下同学,人是会为了不断满足自己的一己私欲而变得疯狂的生物,友情也好,爱情也好,亲情也罢,没有欲望,这些都将不复存在。”

    “不一样。”

    山晴打断他,坚定地迎上前,声音又高又响:“他做的是选择题!既然先前已经做出了选择,就必须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逃避已有的责任去追求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是懦弱才不是勇敢!”

    “必须?”

    “必须!”

    “哇哦,川下同学,你可真令人刮目相看啊。”

    他摸摸她的头,这一次蹲了下来,双方目光平视,那双幽深的眼睛透彻如瞳。

    然后用仅两人听得到的语气对她说:“是啊,所以‘勇敢’,从来都是说给别人听的。”

    “你用心听课,老师很开心哦。”

    说完,他微微一笑。

    山晴愣在原地。

    “不过,山晴同学的话,”他话锋一转,十分自然的过渡到她的名字,“应该会在一开始就选择月亮吧?”

    “如果我没有六便士的话?”

    她歪歪头。

    “哈哈”

    谁知道呢。

    反正这个潇洒的老人说完,又背着手慢悠悠地走回了办公室。

    山晴凝神望了他一会,发觉他身上的“线”比别人更加纤细,也更平淡,几乎没什么波动,若隐若现,伴随着他的离去渐渐隐入风中。

    她迷惑的收回目光。

    “线”的源头是人,可它的尽头,又是哪?

    还是不够清晰,她就像一个近视五百度的人忽然摘下眼睛,什么东西都只能看见一个模糊大概的轮廓,如隔雾窗花,一点也见不真切。

    “烦呀。”

    山晴老气横秋的叹了一口气。

    窗外的雨终于停了。

    天空却依旧灰蒙蒙的,宛如涂上了一层浓厚的铅,唯有裹挟着春意的嫩芽给暗淡的天地平添了一点颜色。

    十二岁十三岁十四岁,总觉得是一个敏感又多愁善感的年纪。

    来到这几个月,这里的孩子其实和东京的并没有多大不同,但同样的年纪心事却是一样的多,而且大都都是一些很普通的小事。

    有小团体仍然不够,孩子们总会因为一些莫名其妙的东西孤立某个人。

    当山晴再一次在班级活动中被冷落下来,被迫和相臣老头组队之后,她才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

    “诶?”

    她瞪大眼睛指指自己。

    老头儿肯定的笑着点点头。

    倒也不是失落,但从小到大还是头一回没小朋友和自己玩,她还是蛮震惊的。

    但目前交朋友融入集体,对她来说还是困难了些——原因很简单——她不会说这里的方言。

    毕竟是小县城的学校,里面的孩子大部分都是是在本土长大的,偶尔兴致高了,大家迸出一连串家乡话,周围人都在笑,只有山晴一脸蒙圈的傻坐在原地。

    听不懂,一点都听不懂,简直和外星人的语言一样。

    正常人对此都会有点气馁,但她不,自从发现自己压根学不来后她也放弃学了,继续用普通话和别人交流,无聊了要么自娱自乐,要么盯着窗外发呆,对周遭的一切都显得漠不关心。

    久而久之,山晴也成了“怪人”。

    有小朋友评价:此人带着东京人特有的傲气,做什么都跟他们格格不入。

    好消息是:和相臣老头组队很有意思,他教会她很多东西,还时常讲一些前所未闻的故事给她听,山晴经常被逗得哈哈大笑,等眼角笑出的泪花好不容易擦干了,对方又不紧不慢的抛出下一个笑话来。

    所以小组活动啊班级活动什么的,不过是她和老师的快乐交流会罢了,久而久之,山晴越发喜欢和这位老师一块相处了。

    “两个怪胎凑到一起了,嘻嘻。”

    “川下怪胎!”

    “傲什么啊真是讨厌,觉得自己从东京来很了不起吗?”

    几个坏孩子挤眉弄眼,放学的路上拦住了山晴。

    介于其中两句说的不太标准,山晴于是听的半知半解的,不过“怪胎”两个字,她倒是听懂了。

    “你们好烦啊,别惹我啦,打架了我妈会伤心的。”

    她把自己的裤子往上提了提,觉得这里的孩子作业布置的还是太少了。

    明天就让相臣老头多布置点作业好了,省得这群人一天天这么闲,实在不行都去找个班上吧。

    周围的孩子自觉的绕过他们,山晴也跟上去准备离开,但紧接着书包带子就被拉住了。

    不知道是不是世界上所有的霸凌儿童都喜欢拽别人的书包带子。

    这个红色的书包跟了山晴五年,她实在不想在最后关头换个新的。

    “放手。”

    她扭过头,拍开这人的手。

    “不放。”

    这句也是用本地话说的,山晴听不懂。

    但对方执拗的动作让她明白了。

    “我数三声。”

    她伸出三个指头,决定先礼后兵。

    眼前的人昂着头,居高临下的笑嘻嘻的看向她,神情挑衅。

    “三”

    这样欠揍的表情,她在悟君脸上见过很多次了。但因为她打不过悟君,所以每次都只能被他气的跳脚耍的团团转。

    那个混球……

    山晴笑了一下,复又止住。

    “二”

    ——可你们又算什么东西。

    骚扰她书包的手还在用力,山晴听见衔接处传来一声极小撕裂音。

    没有犹豫,她脱下书包朝后一拽,劈头盖脸的就向着对方的面颊狠狠砸去。

    围观的同学呆了一瞬,紧接着惊慌失措的跑开了,原先一伙来堵她的几个孩子也做鸟兽状离去。

    “打架了!有人打架啦!”

    “啊啊啊啊——”

    山晴掐着惹事的人脖子将对方按在地上,无心顾及无瑕追究,一拳一拳下了死手,整片世界在她眼中犹如膨胀到极致的气球,轰然一声炸开。

    好难受啊。

    心脏鼓动的频率难受,情绪里滚烫的热度也难受,整个世界天旋地转,她好像从来没有这么难受过。

    “我看到你就讨厌,太闲了去和朋友踢球不好吗,捉弄我干嘛?”

    她喘着粗气,然后停下了手。

    “……”

    没有回答。

    身下的人瞅准时机,两条腿胡踢乱蹬,在她肚子和腰侧胡乱踹了好多脚,待她吃痛的收回手后再狠狠推开,然后狼狈的爬起来逃走了。

    “嘶”

    山晴弓着身体,捂着肚子慢慢站了起来,低头一看——书包肩带还是断了。

    “抱歉哦。”

    她有些心疼的将断裂处拼了拼,可试了半天也没什么效果,最后只好重新沮丧的抱在怀里。

    “明天就罚他们写检讨,如何啊。”

    就在山晴思考要怎么瞒过母亲时,身后传来一句带笑的声音。

    转头一看,哦,是相臣老头儿。

    “每人两千字。”她铿锵有力的回道。

    “哈哈哈”

    “打架可不好啊,山晴同学,很容易吃苦头的哟。”

    他接过山晴的书包,试着拼了拼,然后又懒洋洋的丢了回来。

    “回去让你爸爸给你缝缝吧。”

    “我爸爸不会。”

    “那你妈妈?”

    “我妈妈也不会,他们两个都笨手笨脚的。”

    “那可怎么办呀,太糟糕了。”

    “我会。”

    山晴点点头。

    “哦,关我毛事。”

    相臣老头儿背着手慢悠悠的走。

    “老头…老师,你说话的方式好像我见过的一个人啊。”

    “不尊师重道,也罚你写检讨。”

    “……”

    “老师你有没有针线啊,我现在缝完我妈妈就不会发现我打架了。”

    没想到对方用看白痴的目光上下扫了她一眼,震声:“我原来还以为你挺聪明的。”

    “你妈妈又不瞎。”

    “而且你见过有老头随身带针线的吗?”

    “没有。”

    山晴摇摇头。

    “那不就是咯。”

    这下遭了。

    “那怎么办啊?”

    她抓狂。

    “我怎么知道,”他飘飘悠悠的回了一句,“你不是说任何事都要承担代价吗,现在到你承担代价的时候了。”

    “嘁”

    山晴白眼一翻:“我爸妈又不会罚我骂我。”

    “那为什么?”

    他尽职尽责的捧场。

    “因为我不想让他们担心!”山晴鼻子高高翘起,一副骄傲快夸我的模样。

    “哟,那你还挺懂事儿。”

    老头不按常理出牌,阴阳怪气一绝。

    “谢谢,我知道。”

    山晴书包不小心压到了伤口,笑得呲牙咧嘴的。

    但走着走着,她渐渐发现了不对劲,于是停下来,抬头看向自己的老师。

    “老师”

    “干嘛”

    “你为什么要和我一起走啊,你家也在这个方向吗?”

    相臣老师也停了下来,手还是背在身后:“喔,我改变主意了,今天家访,第一站就是你家。”

    “为什么?!”

    山晴瞳孔巨颤。

    “因为我很好奇你父母是怎么把你教的这么厚……聪明的。”

    “厚什么,老师你说清楚可以吗。”

    “学生咄咄逼人可不好啊,这样是很伤老师的心的。”

    他说完这句话,继续头也不回的往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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