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声

    其五 风声

    过了秋天,府里上上下下就开始忙起来了。冬日里的几件大事,一是皇帝生日的千秋节,二是新年,若在从前,还有宛兰氏皇夫人进宫的周年。如今宛兰氏没了,蜀王在自己封地上按照礼制守孝三个月后,也就脱了丧服。

    吴氏如今是府上最忙的人了。他是从不管洛氏和李氏的明争暗斗的,好歹他是东川吴氏出身,是蜀王明媒正取的结发之夫,地位是那两人绝对比不上的。蜀王受封的最初几年还没有被派来封地,吴氏本以为自己会被嫁给一介庸碌之徒,没想到蜀王的媒舅就来提亲了。吴家自然是欢天喜地,他母亲和姐姐往来于东川和长安之间,终于敲锣打鼓地,把他嫁去了王府。

    吴氏还记得当年,他出嫁时十里红妆,好不风光。

    婚后的几年里,蜀王一直都只有他一个男人。吴氏从小是女孩子性格,不像寻常男孩那样斤斤计较,而是更多耿直飒爽,蜀王也喜欢他这种性子,平时也愿意和他待在一起,品评诗书,抚琴作画。

    可是哪有女人后院里只有一个男人呢?

    吴氏自然知道,蜀王早晚会纳侍。

    前往封地之后,蜀王生下拂儿,交给他抚养,拂儿就是他的孩子了。吴氏感激蜀王,他知道这是蜀王要安慰他,有了女孩,这辈子就有了依靠了。更何况,这孩子还是尊贵的长女。

    大周社会,从没有嫡庶之分。凡是一母所生,皆无区别;而生有先后,大周又如同前朝一样,在长幼的考虑上,加以选定贤良,而不仅仅以年岁为唯一标准。

    那之后,吴氏倾尽心血培养这个孩子,一定要拂儿成为最优秀的那一个。

    几年后,洛氏和李氏就入府了。

    洛氏是西川洛氏的亲戚,但也只是个穷亲戚。洛氏的母亲沾了个洛姓,就攀着高枝,去洛府借钱做买卖,又把这个不上不下的儿子塞进洛府,和那群金枝玉叶的小郎们一起生活,同吃同住,弄得好像真成了什么千金似的。

    洛景宣、洛景仁两姐妹也是争气,把洛氏这个假千金送给了蜀王。王姥纳侍之前问过吴氏,吴氏因为这件事又是欢喜又是发愁,欢喜的是王姥对他是真心的,连纳侍这种事也要问过他才行,发愁的是他又不能说不行,这洛氏如果是个坏的,要抢他的宠爱、抢他的孩子怎么办?

    洛氏入府那天,是按照内侍之礼,从侧门进,没能穿正红色,嫁衣上也不能绣凤凰。那天晚上吴氏一夜没睡,第二天洛氏来拜见夫人,三跪九叩之后吴氏叫他上前,看见的就是一张美艳绝伦的脸。

    吴氏自认为已经不再年轻了。男人过了二十岁,脸就一天不如一天,他人老珠黄,哪比得过这十几岁水嫩嫩的小男孩呢?

    那段时间里,蜀王三天两头就去洛氏屋里,赏了洛氏各种奇珍异宝。洛氏喜欢唱戏,蜀王就为他写新的戏本子,定制戏服,凡是节庆,家里请戏班,必然在后院里也要搭戏台子,让洛氏点戏。

    但洛氏的盛宠也就只是那一年半载。

    李氏是成都本地商人的男孩,他进门时,吴氏和洛氏都没想到他会在后院里受宠那么久。据说是此男对饮食格外有讲究,蜀王在李氏母亲的酒楼里吃饭,此男亲自服侍,为王姥点菜,王姥吃过之后大加赞赏。

    李氏进门之后,就在后院里作妖起来了。日日派人去厨房提种种要求不说,又求着蜀王把自己家的厨子也请来府上。蜀王放任他这样,也跟着日日去李氏屋里吃饭,说是李氏屋里的饭菜最合胃口。

    在吴氏看来,李氏和洛氏都不是什么好东西,狐媚不说,更是在后院里添乱。二人争宠就争宠吧,他这个年纪大一点的夫人更是要被两个小男孩阴阳怪气,二人总说他老了、长皱纹了、不漂亮了。

    殊不知吴氏做了这些年的夫人,比谁都知道蜀王的心性。

    蜀王第二次怀孕生产,又生了一个女儿。李氏和洛氏争着抢着献殷勤,想方设法要养这个孩子,但蜀王对他们一眼没看,直接把孩子给了吴氏。

    ——是了,那样妖媚的、新鲜的男孩,不过是个玩意儿。蜀王最看中礼数道德,吴氏作为正室夫人,端庄大度,从不与人争抢,默默服侍妻主,这才是蜀王最看中的。

    一手抱着挽儿,一手拉着拂儿,妻主就在身旁,吴氏觉得自己从没有这么幸福过。蜀王和他,还有两个孩子,他们才是一个家。洛氏和李氏算什么?

    更不用说挽儿周岁之后,蜀王就决定不生了,给后院每个人赏了避子汤。吴氏看着面如死灰的洛氏和李氏,心里别提多快活了。

    避子汤也有长短之分。寻常的避子汤每五日饮一回,与妻主同房后便不会成胎,想要孩子时再喝温润的补药调理,几天就能恢复。而不寻常的避子汤则日日饮用,半月到一月间,男子便再无生育能力,虽然还能服侍妻主,却永不能成胎。

    吴氏已经有两个孩子,喝避子汤也就没什么顾虑了。而洛氏、李氏,这辈子就算完了。

    吴氏嫁给蜀王十年,依旧是最光辉的、唯一的夫人。他就等着自己的孩子成了世子,自己能和王姥白头偕老,便没有什么遗憾了。

    几场秋雨下来,天越来越冷了。洛氏那边早已经没有日复一日的唱戏声。吴氏裹着长袍,在一众侍男的陪伴下去看乐伎排练。这些乐伎是府上精挑细选出来,要献给皇帝的处男。

    本朝重视礼教,男子的贞操是格外重要的。前朝有人发明了“玉宫锁”,男孩发育后就要将下面锁住,钥匙由母亲保管,男孩出嫁后,钥匙就放在檀木盒子里,同嫁妆一起交给妻主。

    玉宫锁可不是人人都能有的,毕竟技术复杂,一般人家也买不起,官绅人家买得起的,有点钱还要用金子、银子做,而吴氏曾经用的是金镶玉的。人们都说,这东西越精美,男孩就能嫁得越好。吴氏年少时初戴玉宫锁觉得疼痛,后来一想,以后嫁给妻主,妻主见到这东西,或许会欣慰愉悦,赞许他的贞洁,吴氏也就咬咬牙忍过去了。

    他也果然嫁得好,这件吴家最华丽的玉宫锁,让吴家有了第一个皇室夫人。

    如今吴氏的几个侄男也都用的是金镶玉。

    既然已经嫁了人,玉宫锁也就没什么用了。眼前这些乐伎,戴着玉宫锁还能跳舞跳得那么美,吴氏内心也是觉得佩服的。

    蜀王虽然也爱看舞蹈,却对舞男没什么兴趣。之前有富商送过她舞男,后来全都成了家里的舞伎,蜀王一个都没碰过。

    吴氏在闺中也练过舞蹈,知道戴着玉宫锁跳舞有多疼。他父亲看不得孩子受苦,又怕他把下面练坏了,以后服侍不了妻主,就不再强迫他跳舞了。

    蜀王为了孝敬皇帝,选了这些干净漂亮的男孩,从发育之前就关在府里,不许见外女,发育后又全打了银的玉宫锁,为的就是让皇帝开心。

    “拜见王姥。”远远看见妻主走来,吴氏连忙拜见。

    “快起来。”杨偲把吴氏扶了起来,“你我妻夫,不必拘礼。”

    “王姥也是来看他们排练吗?”

    “是要提前启程了。”杨偲微笑说,“大姐信里说是今年要比往年忙,要咱们提前出门。”

    洛景仁走过来,吴氏连忙用扇子挡住脸。那洛景仁对他一拜,“见过夫人。”接着就去叫教习喊乐伎们站在一起,清点人数,要他们收拾行李了。

    见洛景仁又走远,吴氏才放下扇子。

    “今年还是叫洛氏看家,你看怎么样?”杨偲问。

    “洛弟弟一向稳妥,只去年李弟弟生病,洛弟弟也是因为年节不能冲撞,拖了几天……李弟弟是病得不是时候,洛弟弟或许也是守规矩了些……”

    “都是些小事,不必在意。”杨偲摆摆手说,“他们自然比不得你办事周全,还是叫洛氏管家吧,你记得提点他几句。”

    提点是提点,吴氏可是知道的,他离开了王府,那洛氏就真敢肆意妄为了。洛氏内亲的姐姐又是做主簿的洛景仁,洛景仁是不会一起上京的,那这对姐弟还不是霸着王府,李氏哪还有活路?

    看李氏一年比一年身体差就知道了。每一年吴氏从京城回来,李氏都是病殃殃的。

    王姥也根本不喜欢李氏,只是喜欢去她那里吃饭罢了。李氏有时候病着,还要考虑王姥吃点什么比较好,有时拖着病体陪王姥吃那些辣的,也真是煞费苦心了。

    这些年王姥都不在他那过夜,吃过饭待一会儿就走……吴氏和洛氏都知道的。

    几日后,蜀王一行人就要启程了。除了蜀王杨偲、夫人吴氏、两个孩子拂儿和挽儿、近臣和仆人之外,自然还有那群乐伎。两个孩子已经跟着大人走过几次,不会再闹,马车里倒也舒适,有貂裘、火炉,两个孩子大多数时间都在睡觉。

    吴氏想着能见到自己的母亲和姐妹,心里也是开心的。之前他母亲只在东川做个小官,除了家族的名望和土地之外没什么拿得出手的,后来婚约定下来之后,蜀王派了几个师傅和谋士,帮他母亲和姐妹举了孝廉,去长安做了官,吴氏出嫁才能这样风光。

    因此吴氏爱戴自己的妻主,不仅仅是她十年如一日地善待他,更是因为,蜀王可以为了他的光荣,而抬举他整个家族。

    吴氏总觉得自己实在是个幸运的男人。

    到了京城之后就更忙了。京城里有另一座蜀王府,杨偲一家回京时就住在这儿。这边的下人早已把屋子打扫干净,吴氏就让人布置,迎接新年,摆些喜庆的。

    蜀王自然是知道夫人挂念家人,给吴家的几个人发了请帖之后,家里又摆了宴席,宴请吴氏的母亲姐妹。吴氏的母亲吴麟已经是司农寺卿,姐姐为贤文馆学士,妹妹为太常寺主簿,三人见了吴氏,自然是欢天喜地。

    蜀王不想打扰夫人一家聊天,就出门去拜见皇长子汉王。吴氏感激不尽。

    “蜀王当真是良配啊。”吴麟对吴氏说,“只是我听说王府里已经多年不进新人了?”

    “回母亲,是的。”吴氏说。

    “我听闻是洛氏霸着王姥不放,不许她纳侍?”他姐姐问。

    “此事是绝没有的。”吴氏连忙说,“府里的男人,哪个不听我的呢?我自然是不介意王姥再纳侍的,府里更没有那洛氏说话的地方。”

    “现在两个孩子都是你的,那些小男人也翻不起什么风浪不是?”妹妹笑道,“但你总得提防着点外面。”

    “是,我自然知道的。”吴氏说。

    看来是京里有人说了蜀王宠侍灭夫的谣言了。有些人对内侍过分宠爱,以至于内侍超过正室夫人一头,所有人都认为这是破坏了礼制。

    “我们在京里,也帮着往下压了压谣言。当然,我们说的是真话,你这个夫人当得好好的。”姐姐说,“我查到四皇子那里,你们走动时可要当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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