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为何,谢玉华的眸中突然有热泪弥漫,泪光朦胧中下意识地看向空旷且凄凉,再无榆树的庄园。
“少主,喝了这杯酒,你就是蓝家真正的少主了。”
南姨不知何时走到了谢玉华身边,端起了食案上的酒卮,双手送到谢玉华面前。
谢玉华年轻且稚嫩的人生历程中最痛恨的便是道德绑架,可是此时此刻内心深处却有一个声音在不断地重复:喝了它,喝了它……
低头思索片刻,谢玉华毅然接过青铜酒卮,仰起脖子一饮而尽。辛辣的液体从喉咙灌下,谢玉华被呛得连连咳嗽,一边咳一边骂道:“可恶的牛鼻子老道,为何要置办如此辣的酒……”
本来伤感的气氛莫名地被冲淡了,蓝英和南姨“噗嗤”笑出声,南宫信似乎有些微醺,呵呵地跟着傻笑。
……
“除了寻找晋王妃和晋王幼子,大通将军可还有其他吩咐?”看着谢玉华喝下苦酒,蓝英仿佛卸下了一桩心事,转而另起了话题。
只听南宫信有点大舌头地问道:“为何要救齐王世子?”
谢玉华正在拼命喝茶,力图压下胃里的辛辣,闻听此言,手里的茶杯“咣”地一声歪在了食案上,惊奇道:“陈厉都伪装成那样了,你居然还能认出来?”
蓝英和南姨貌似也吃了一惊,只是尚可自持,面上看不出惊讶之色。
“呵呵。”南宫信轻笑两声,道:“少主果然还是个孩子,如此地沉不住气,若我是歹人,用此话诈你,你岂不是早就暴露了。”说着,蓦地将手伸向谢玉华的方向,从食案下摸出一个物件,谢玉华定睛一看,正是陈厉走时硬塞给她的那枚令牌,却不知何时划出了衣袖,掉落在地。
谢玉华恼怒地暗骂了一句,还在考虑该如何作答,便听南宫信继续道:“阴差阳错未尝不是天意。大虞国仅存的三个异姓王中,齐国陈家是最有实力的。救命之恩当涌泉相报,少主他日若有难处,尽可去烦劳陈厉,此人义薄云天,侠肝义胆,念着少主恩情,必定会慷慨相助,不遗余力。”
“此言差矣。”蓝英冷然道,“救人乃举手之劳,何须挂齿,不可以此为筹,强求别人报答。”
南宫信迷离的目光扫过蓝英依然秀美的脸,轻笑道:“英姑娘依然如此心善,难得,难得……”
……
回程的时候,依然是哑巴青奴驾车,径直将谢玉华三人送到早晨来时的短亭处,然后由早已等候多时的兰宅家仆换另一辆马车接走。
喝了些酒,脸上微微燥热,谢玉华便挑起车帷吹风。马车正走过一片村落,村落旁边便是一片田野,有十数个妇人和半大的孩童在田里劳作。
谢玉华暗暗称奇,正月刚过半,天气尚寒,这个时候为何会有农事?心下想着,口中便道:“南姨,她们在做什么?”
南姨探头瞧了瞧,顺口道:“是桑女在种植桑树。”
谢玉华第一次见人植桑,好奇心起,便多看了几眼,这一看之下才发现,寒风中,那十数个妇人居然穿着单薄的春衣,有两个大一点的孩子赫然赤着双脚,个个面黄肌瘦,瑟瑟发抖,但手里的动作却持续不停,仿佛地里的桑苗是唯一活命的本钱。
马车渐渐走得远了,耳中远远传来孩童的啼哭声。谢玉华心下颇感凄凉,蓦地想起上一世,有一年的除夕之夜,爸妈因为欠房租,被房东赶了出来,一家三口抱着锅碗瓢盆在四处漏风的桥洞下硬生生地冻了一晚,当时年方八岁的谢玉华也像这些孩童一样哭得无比伤心。
想到此处,心有所感,口中喃喃道:“昨日入城市,归来泪满襟。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
南姨诧异地看向谢玉华,半晌无语。蓝英细细咀嚼着“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这句话,眼中渐渐透出丝丝光亮,抬手爱怜地抚摸着女儿的头发,相对无语。
回到兰宅的时候,已是夕阳斜照。收拾一番,刚用过晚膳,便有婢女禀告,长公子谢清来了,要面见少主,人已在书房等候。谢玉华习惯性地用眼神询问阿母,阿母只低头饮茶,并不言语,只南姨轻声说了句:“去吧。”
到得书房,赫然发现只有兄长谢清一人,正庄严地坐在书桌前看着什么。
“兄长。”谢玉华轻唤了一声,算是打了招呼,然后便开始左右环顾,只听谢清头也不抬地道,“别找了,他没来,以后都不会来了。”
谢玉华愣了,“为何?”
“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谢清答非所问,手里拿着被谢玉华藏到兵书下的《青玉案》词,肃着脸道,“婚姻大事,需得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怎可私定终身,暗里幽会?六寻,纵然有千好万好,但身份低微,身无长物,和我们侯府门不当户不对……三妹妹饱读诗书,必当知荣辱,明对错,怎可如此任性妄为?”
一番话说得谢玉华如坠冰窖,心中怒火陡升,心道:我和六指哥哥之间清清白白,干干净净,明明是肝胆相照的兄妹之情,嗯,是兄妹之情,却被此人说得如此不堪,仿佛已经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似的。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岂有此理。
当下也不辩解,只幽幽地说了句:“兄长在雁门郡的时候,和李家姑娘私定终身,又当如何论处?”幸好当初找六指哥哥打听了一下,才在无意中知道了兄长的婚姻大事,否则就毫无还手之力了。
谢清万万想不到她不仅丝毫不以为耻,还反过来将了他一军,惊讶之余不觉气笑了,道:“我和李家姑娘自小便指腹为婚,何曾私定过终身?”
啊!原来如此!失算,失算。谢玉华脸上一红,上前一步,笑嘻嘻地道,“兄长,你莫不是多心了吧?我和六指哥哥就是好……兄弟,他和你一样,都是我的哥哥。呵呵,哈哈。”
谢清定定地看着眼神虚无,左右闪躲的三妹妹,齿间发出冰冷的疑问:“哦,是吗?”
谢玉华被他看得心里发毛,脑子不知为何蓦地想起早晨郊外送别时,陈厉口中吐出的那句“他不配”,心下愈发寒凉,逆反之心陡起,严肃道:“兄长,生而为人,自当人人平等,人人相亲,为何要分三六九等,尊卑贵贱?天潢贵胄,生来就该富贵吗?黔首寒门,生来就该贫贱吗?”
谢清被问得愣住了,自古以来,尊卑有序,贫贱有别,何曾有人发出过此等疑问?
见谢清愣怔不语,谢玉华继续道:“兄长可曾见过乡间村落里养蚕的妇人?个个面焦手粗,衣不蔽体;再看看洛阳城里的贵妇千金,哪个不是遍身罗绮,可哪个又晓得蚕事之艰辛?”停了片时,又道,“富家一席酒,穷汉半年粮。是那养蚕的妇人不曾辛勤劳作,自甘堕落吗?是她们不想容颜艳丽,衣食无忧吗?不是,是皇权律法的不公,没有给她们开通经济独立的通道;是高门显族的压迫,没有为她们提供婚姻自主的机会……”
听到此处,谢清面色微变,眉头拧了起来,谢玉华冷眼瞧着,继续道:“她们生下来就注定了要无知无识,无智无慧,要接受不读书不知礼的命运,要遵循门当户对的婚姻规则,一代又一代的延续着贫困和低贱。可是,她们是活生生的人啊,她们有目有耳有口,能看到这世间的不公,也能听到这世间的美好,可是谁又能听到她们对命运的控诉和带血的哭喊?”
“所以,三妹妹想说什么?”谢清拧着眉毛听她说完这一长串话语,心内波澜起伏,面上却不露痕迹。
谢玉华叹了口气,道:“兄长,父亲少时只是太子府里一个微不足道的马车夫,如今却是举足轻重的安阳侯,其中缘由,兄长应该比我更清楚……世事无常,兄长又怎知现在的顾六寻,不是来日的安阳侯呢?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六指哥哥,嗯,顾六寻文武双全,为人机敏,胸中暗藏韬略,若哪天风来了,侯府也未必留得住他……”
听到最后一句,谢清面上终于绷不住了,他震惊且迷惘地审视着这个熟悉又陌生的三妹妹,隐隐有疑云在心中缓缓升起,却又说不出到底哪里不对。
“所以,你是要拿自己的终身去赌他的前程吗?”怔忡片刻,谢清词不达意地问道。
谢玉华重重地叹了口气,生出些许对牛弹琴的无奈。在她自己尚且不清楚对六指哥哥到底是兄妹之情还是男女之意的时候,为何会有那么多的无关人员蹦出来盖棺定论呢?
正待解释,只见书房的北墙再次旋转开来,蓝英和南姨再次不期而至,谢玉华突然明白书房不隔音的原因了。
只见蓝英缓步走出,不疾不徐地道:“清公子多虑了,玉华在未出生之前,便已经被指腹为婚……”
谢玉华认命地跟着点点头,她那个未曾谋面不知生死的夫婿啊,关键时刻也能用得上。只是,指腹为婚莫不是大虞国的风俗?怎的个个都指腹为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