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贞与赵琛一起下的船,二人回首,看着大船北上,离他们越来越远。
赵渝被巴云带去一边远远站着,赵渝知道哥哥和那女人有话要讲,识趣地站在另一头打水漂。
二人面前便是茫茫江河。
下午又开始下起细雨,绵绵不断,水滴落在江面,惊起一道涟漪,一圈接一圈的。
“我要回永安去了,这一别,我们恐要半年后才能见。”伏贞平静道,她伸出手,由那雨滴落在手上。
“复定河一片的事不好处理,可若是处理得好,我们便能开一个好头。阿琛,就靠你了。”
她转身,看向赵琛:“皇帝现在不敢做卸磨杀驴的事是因为赵渝尚年幼,你总要为我们留条后路。”
她回头看了一眼赵渝,他正蹲在河岸另一头玩着地上的石子。
这一眼看得很快,眼里是不夹杂其他情绪的厌恶。
赵琛没有顺着她的话说,只笑道:“还是散着头发好看,以后便都这么散着吧!”
知道他心里有主意,伏贞无奈笑笑:“行了,我走了,你好好待着吧!”
巴云扶她上了马车,临走之际,赵琛又叫住了伏贞,叮嘱道:“你认识的人多,酒酒的眼睛也要靠你了,若是有什么进展,也请你写封信来告知于我。”
倒还念着那小丫头,伏贞点点头,只道一声知道了。
她的马车走后,赵渝才走到哥哥身边,挠挠头道:“她好像不是很待见我。”
莫说与他说句话了,连个眼神也不给。
赵琛看弟弟一眼,一句话也不说,带着人去了雁州州城官廨。
虽然是带着公差来的,可强龙压不过地头蛇,赵琛用钱打点一番当地大大小小官员,瞧他们个个收得干脆,心里虽然鄙夷,却也觉得花钱就能少些麻烦确实不错。
虽然跟着住在公廨,即便雁州受灾他们也吃穿不愁,赵渝却是食不知味。
他亲眼见过灾民的惨状,他们饿得吃草,吃树皮,连林子里的野果都被摘完了,可他却能在这里吃着美味佳肴,若是有剩下的,也不拿出去给灾民吃,而是倒掉后院埋了,说是怕灾民看到官衙里还有吃的,会闯进来造反抢夺。
赵琛应酬了一日,只顾着喝酒,连肚子也没填报,是以一边大口大口吃着饭菜,一边听弟弟絮叨着灾民过得有多么惨,话语之间可听出对兄长的埋怨来——来官衙两日了,正事不做,却是天天陪奸吏吃喝。
赵琛虽然烦他话多,不懂兄长辛苦,却还是感到欣慰,弟弟长大了,懂事些了,经这一月磨难,身上那些纨绔气消失殆尽,竟也能忧国忧民起来了。
他吃饱肚子,放下碗筷,认真看着赵渝:“你说得对,老百姓们确实活不下去了,要是粮食一事还不解决,等到秋末,他们连树皮都啃不到,只能被活活冻死饿死。”
“那就去找朝廷要粮啊!”
他说得简单!
赵琛一手放在弟弟肩上,语重心长道:“你陪我在雁州待着,哥哥带你看看什么叫国家耽于苟安,无人乐有作为。”
复定河两处决堤,雁、常、朗三州受灾,赵琛打点完官员便带弟弟四处巡视救灾,可照着自己看到的,除了雁州外,常、朗两州灾情并不是那么严重。
看来三州官员是联合起来,故意把话说严重点,想向朝廷多讨些银子。
那州刺史又是如何监督州牧行事的?还是说,连皇上派来的刺史也成了州牧的人?
官员们收了钱,赵琛办事也便利些,他留在灾情最严重的雁州,开州厂、防瘟疫,一月不曾休息。
再说伏贞,回永安的路上她接到东方叶的来信,那小姑娘确实聪明,做起生意来上手得很快,还有他们在宝相码头的生意,一切都很顺利。
她手指在桌上嗒嗒嗒敲个不停,事情总算有个好发展了。
回到永安时已是初秋。
伏贞在城外就下了马车,只因在车厢里就闻到八月桂甜腻的香气,不想错过得太快,便决定走着回家去。
可才站定,一个小孩便冲了过来抱住自己,也只是那么一会儿的功夫,小孩就松开手,往后退去两步。
定睛一看,原来是世瑜啊!
才几个月不见,怎么就觉得这小子个头长得那么快呢!
世瑜自接到了伏贞回来的信后便格外激动,算着日子来城门口等她,一连三日才把人等到。
他有些不开心,怎么去了那么久才回来。
伏贞安慰小郎君,告诉他马车里有不少礼物,都是带给他的,这才换得世瑜放下可以挂油壶的小嘴来。
“走吧,我们回家去!”她牵着孩子的手,带他一起回家。
这日,小孩向书院告假一日,与伏贞一同在书房玩着那些从来没有见过的好玩意,都是从海外运来的,连永安市场上也很少见,稀奇得很。
他正拿着一个白玉环水晶玛瑙杯翻来覆去看时,徐管家疾步而来,说是宫里来人,要见夫人。
世瑜不开心了,不满道:“前天就来过一次,怎么今天又来了?”
他恼于刚刚回家的嫂子不得休息,又有烦事。
伏贞没想过自己还能和皇宫有什么牵扯。
伏家以谋逆的罪名被灭族,留她一条性命不过是因为她一个无依无靠的小姑娘再无让伏家起势的能力。
心思杂糅在一处,她来到正厅,一个小宦官带着太后懿旨过来。
念毕,她才知是太后诏她进宫。
管家得了伏贞的示意,送上一个绣囊来,金子沉甸甸的,小宦官熟练地收到袖中,连笑意都要比方才灿烂些。
“太后犯了头疾,太医院的人扎针用药皆不能见效。太后又曾听得崔家姑娘说夫人琴技了得,可以琴声为药,特请姑娘进宫弹琴。”
她点点头,笑道:“能为太后分忧是民妇荣幸,只是我的琴不在家中,上次送给琴师调弦后还放在琴铺,还请公公先至宫门,我立即去取琴。”
旁边站着的世瑜歪头看着伏贞,奇怪他明明刚才在书房见到那琴,可嫂子却说琴没在家中。
小公公躬身,笑道:“成,只是夫人要快些,太后因头疾发作,这两日说话做事都要慎重。”
伏贞亲自送小宦官出门,待他走后,便立即去了书房,只叫徐管家派人快马加鞭去了民坊找一个人去。
宫中,太后头疼欲裂,只恨不得重重撞在墙上,叫自己昏去才好。
以往针灸还能缓解一二,现在却是一点儿用也没有,每日只有天将明时才能微微缓解些,可天色一亮,或至深夜,便是一阵一阵不停歇地虫噬之痛,一连十日没有睡过一个好觉。
已是穷途末路,太后想到崔子念那日提过伏贞的琴声。
已经没有其他法子了,只能让伏贞入宫。
何必怕惹皇帝不悦,赵家靠的还不是他们这些世家。
伏贞携琴入宫,珠帘之后,太后侧躺于榻上呻吟,她一挥手,宫人今华便退出珠帘之后,示意伏贞开始。
伏贞没有急着弹琴,而是先献上一个香囊,道:“还请娘子把此香囊放于太后枕侧。太后闻此香,再听琴音,或许能好些。”
今华接过,交给身边一位老嬷嬷。
老嬷嬷打开香囊,将里头的药材全部倒出来,一点一点翻看,嗅闻,接着又把香囊里里外外查了一遍,见只是普通药材,才把香囊交到今华手中。
弦已动,琴声起,音华升,渺于空。
一曲比,琴声不再,病人苦痛的呻吟之声亦不在。
今华撩起珠帘的动作都是慢得不能再慢,就怕把太后吵醒。
伏贞低头,不叫人看出她眼中的得意来。
就这样,她一直跪坐在琴前,纹丝不动,等太后再醒来时,已是深夜。
她足足睡了三个时辰,十日来,从未像这样好睡过。
头疾未再发作,痛意消失殆尽,一时间竟觉得那十日来的苦痛皆是梦里的事。
太后隔着珠帘看向伏贞,悠悠道:“你过来,叫哀家瞧瞧。”
她说话的声音极缓,那是一种从痛苦中挣脱出来的舒适和放松。
今华过去,扶着伏贞起来,道:“夫人怕太后醒来,坚持要跪在琴前,若是太后惊醒,也好让琴声随时响起。”
她经常在佛前跪着,一跪就是一夜,在宫中跪几个时辰还算不得什么。
只是总要让别人知道自己的苦楚,便故作不稳由今华扶着,一步一步进了珠帘之后。
她跪在太后面前,一直低着头,谦卑知礼的模样抚平了这个国家最尊贵的妇人在她面前掩藏的深深的自卑。
瞧,伏家最疼爱的女儿还不是一样跪在她面前。
她抬起伏贞下颌,凝眸打量这熟悉而陌生的脸庞,见惯了风姿各异的眼睛也不免为这美色所惊艳:“果然是个妙人!”
“崔家姑娘说你琴声能引来仙鹤,哀家还只当传言浮夸,如今看来却不是妄言”,她很满意伏贞的琴技:
“可愿多多进宫,为宫中也引几只仙鹤来?”
伏贞怎么会拒绝:“谨遵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