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的繁星春水碧于天,天色虽晚,但因照顾到灵衣一行人一天未进食,狄西斯十分善解人意地给他们准备了晚餐,彼时他高高坐在殿堂之上,颇有君王之姿。
灵衣还在细细地给关月剥着小虾,而关月另一旁的离垢早已狼吞虎咽了起来。
“哈哈,不好意思,我比较贪吃,这个能给我再上一份吗?”离垢接过侍从端上的佳肴,接近自爆一般“介绍自己”。
“客人您说笑了,您是御主的贵宾,自然不敢怠慢,您需要什么尽管吩咐。”那侍从在离垢接到盘子的时候连忙缩回了手,生怕自己的利爪不小心伤到他。
“你是兽人吗?”离垢给自己倒了一杯酒,随口跟他聊起了天,“我一直觉得兽人还挺酷的。”
“是吗?”
那侍从像是受宠若惊一般,笑意自他脸上的皮毛下漫开,他的语气不可否认地染上了喜悦,“我还是头一次听到别人夸奖。我们虽不被认可,但是好在有狄西斯殿下收留,我们这些被俘虏的兽人才得以生存。”
“原来殿下是你们的恩人吗?”离垢温笑着,拍了拍身边的位置,暗示他可以坐下。
那侍从抬头望了高座之上独自喝着酒的狄西斯一眼,见他点头后才连忙端坐在离垢身旁。
“我只是一个奴仆,恕我多问一句,请问你们是殿下的朋友吗?”
朋友?
离垢端起酒杯的手微微一颤,而后不动声色地递给了那位侍从。
“怎么了?”离垢与他碰杯后自顾自喝了一口。
“那真是太好了!”侍从将酒杯细细揣在手中,到后面声音渐渐小了下去,“虽说我只是一个奴仆,但是私心希望你们能够多陪陪殿下。”
“他不是国主的候选人吗?应当很多人想跟他攀上关系吧,可我看这里怎么这么冷清。”
“哈尔,该上菜了。”
自高台上传来低沉一声,离垢身旁的侍从听到后连忙将酒杯端回桌上,匆忙应了声起身离去,那模样就像是做了坏事被人逮个正着而后仓皇而逃。
“灵姐姐,我吃不下了。”
灵衣停下了夹菜的手,看了一眼关月苦闷的小脸蛋,尴尬一笑,可低头看到她瘦小的手臂后又不禁皱眉道:“看你这孩子,饿得都乱说话了,来,啊!再吃最后一口!”
“...啊!嗷呜...”
于是关月一脸怨气地吃下了这递到嘴边的“爱意”,然后接近自暴自弃一般大口大口咀嚼,就像是一种无声的抗议。
“殿下!”
另一名侍从脚下生风般冲进了殿中央,恭敬行礼禀告事宜。
“何事。”一直独自一人发着呆的宫殿之主此刻开始有了戏份。
“尼拉王后今日已睡下。”
“知道了,你下去吧。”狄西斯面无表情地回了句,起身走向灵衣。
“是。”
“抱歉,可能需要你们多住几天了,尼拉王后近日照顾突然病重的国主,极少有机会跟她碰面。这几天我也会帮你们找你们所说的什么碎片的。”
他虽是笑着,但灵衣总感觉他好像很失落。
“她总是很忙。”他抬眸望着窗外的明月低喃着,像是对他们说,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原来他要斩断机缘的人是这个帝国的王后。
王后?
灵衣眉头微皱,总感觉自己忽略了什么。
狄西斯是未来国主的继承人,尼拉是这个国家的王后,那?
“那尼拉王后不是殿下您的母亲吗?”
身旁的离垢忽然出声,问出的问题也正是灵衣心中所惑。
“是的。”
灵衣一愣,此刻她脑海陷入一片空白。
虽说她一直知道只要是因缘际会无论什么情分都是可以斩断的,但是斩断亲情的,她还是头一次,这让她不得不比以往小心翼翼,她知道一旦断了缘,是没有任何回转的余地了。
“虽说溪间月一族一向不轻易干涉他人,但不得不提醒一句,你与尼拉是母子关系,如若斩断了,你也会消失,你的诞生是你们有羁绊的根源。”
虽说是劝阻,可灵衣的内心更偏向于他能三思后行,最好是能改变这个主意。
“我知道,我早已经想清楚了。”
那人回答得极快,没有犹豫一秒,让人不禁怀疑他是不是曾经反复练习过无数次这句话,于是今天终于可以这样面不改色、云淡风轻地说出口。
他转过身去,轻声开口道:“因为她一定...”
后面的声音太小声,灵衣有些听不清。
“什么?”
“没什么,你们今晚早点休息,我一定会尽早约到她,到时候还请你照做。”
他的皮靴明明踩在地上就会发出沉闷响声,就像是在宣示着皮靴主人雷厉风行的性格,而此时他的脚步不知为何放得很轻,灵衣低头望去,发现他的脚下宛如踩浮云一般无力,整个人像是被抽去了气力,他的背影就像她曾在灯都看到过的零碎星子,孤独地发着微弱的光,
“她一定很后悔生下我。”离垢走向前来,“我刚听到他这么说。”
后悔?
灵衣望着这偌大清冷的宫殿,总感觉表面的辉煌不过是在帮忙掩饰宫殿主人内心的虚无。
若是在过往,灵衣大抵是不会去理会当事人的感受的,她只会像个无情的刽子手面无表情地扼杀一切风花雪月、山盟海誓亦或者纸长情短,而如今,她自主地想知道事情的缘由,这让她本人也感觉到意外。
狄西斯为灵衣他们准备的寝殿不比见到过的主殿差,可见他十分重视他们这行人,又或者说是十分重视灵衣能够帮他完成心愿。
彼时关月还在那软如云朵的床上上蹦下跳玩得不亦乐乎,灵衣梳着头发,心思却并不在这里。
她明明感觉得出来,狄西斯提及这件事的时候,并不像是开心的样子,甚至可以说...像是自暴自弃了一般。
至于为什么这么觉得,她不知道。
抬眸,她望到镜子里清晰的自己。
表情啊,灵衣。
她在这一刻恍然大悟。
你曾经,也见过他那样的表情吧,在自己身上。
“灵雨,小心一点,不要摔跤了。”
“灵雨,慢点吃,娘这还有。”
“灵雨,娘也是很爱你的,你要记得啊...”
她并没有七岁前的记忆,自她有意识起,她的母亲一直都是这么叫她的。
我是灵衣,母亲。
她曾经无数次向她重复过这句话。
于是每一次,她听到后,在短暂的呆滞后,会突然抱着她奔溃地大哭,“灵雨,是娘对不起你。”
她曾试探着想读取母亲的记忆,却被一次次挡了回来,在一次次不甘后,她开始明白,母亲的内心或许并不信任她,所以她无法知晓她的过去。
在不记得是第几次她抱着她啜泣的时候,她终于愿意回抱她,拍拍她,跟她说:“灵雨原谅你了。”
她放弃了。
她放弃了自己的能力,抛弃了那些与生俱来的天赋,将自己封锁了起来。
她放弃了。
她放弃当灵衣了,她努力听长老们的话当个合格的继承人,又努力地当母亲心里的那个灵雨。
她放弃了。
她放弃自救,像个濒临死亡而自暴自弃将所有希望都抛弃的无望之人。
许久不愿意去回忆的事突然一涌而出浮现在脑海,灵衣察觉到自己视线氤氲模糊的时候,镜中人眼角已经微微泛红。
不知怎的,她总觉得,狄西斯或许在许多个月影过扶疏的夜,也有过跟她一样的神情。
她从怀里拿出那流动着浮光的御神令碎片,指尖在上面细细摩挲,所触摸之处虽凉但很快被她的体温所替代。
如果没有这个碎片的出现,她或许永远不会踏出溪间月。
对于她来说,这是她前进的支撑,无论未来发生什么,她都一定要集齐碎片,就算是给自己一个交代。
她合掌,向着夜空,向着遥远的溪间月诚心忏悔,她不想再当一个无情冷漠的旁观者了,她想做自己,想听自己内心的声音。
待祷告结束,她沉默地收好碎片,开始思虑狄西斯的事。
至少在一切成定局之前,她一定会想办法弄清楚狄西斯与尼拉王后间发生过什么,她并不是想干涉谁的命运,只是希望每一个作出决定的人最后能够不后悔。
“灵姐姐?”
床的那头传来关月稚嫩清脆的声音,灵衣连忙眨了眨眼将眼角的泪硬生生憋了回去,生怕她看出异样。
“怎么了?”灵衣放下梳子,提着裙摆坐到她身边。
“没什么。”关月两只手环住她,将头埋进她怀里,时不时蹭一下,就像一只依赖猫妈妈的小奶猫。
“小关月是不是也想娘亲了?”灵衣摸上她的头,避开了绷带缠绕处,从头顶顺着向下捋,这时她才发现关月的头发很长很长,长到她的腰间。
“娘亲...”关月在听到这个词的时候,蹭着灵衣的小脑袋停住了,她抬头,好像是不解,“我并没有过去的记忆,并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娘亲。”
灵衣低头看到她那只绯红的眼眸映照了月光的起伏,可眼底却没有情绪浮动。
“我们每个人都要娘亲的,咱们小关月也一定有。”她捏了捏关月的脸蛋,轻声安慰她。
“我没有印象了,那她,会在哪里呢?”她又埋进灵衣怀里,小声低喃。
“她啊,一定在某个地方保佑着咱们小关月呢!”灵衣拍了拍她的背,任由她在怀里撒娇。
“那我一定要快快想起来,快快想起她的样子,她的一切一切...”
她的声音小了下去。
灵衣低头一看,她已经趴在她怀里睡着了。
她侧首看到窗外夜空的繁星点点,就如同她离家的前一夜看到的那样美好璀璨。
母亲,你也会保佑我吧?灵衣在心里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