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多久了。”
我淡淡开口,心里已经没有太大的波澜。
“这个毒,没有几年,是积攒不了这么多的。”
“呵...”
回忆了一下时间,想起她贴心的那些时光,我突然笑了一声,视野忽然有一些模糊。
“还有救吗?”
望着巫医为难的神情,我轻风云淡地开口道:“但说无妨。”
“下毒的人很聪明,微量的毒剂在早期的确很长时间都很难被察觉。如果能早一点发现,还有一线生机,如今...怕是...”
说到后面,他的声音便小了下去。
“如果这个毒素继续积累,我还能活多久。”
尼拉,应当不会就此收手的,她会继续下毒,我知道。
“为臣可以开些缓解毒性的药物,可即便如此,陛下...最多...活不过七年。”
“我知道了。”
......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民间怨声连连,你知道百姓们对你有多不满吗?”
望着她愠怒的神情,我有那么一瞬间大脑似宕机了一般忘记了思考。
近年来,频繁征战,百姓民不聊生,我当然知道。
桌子上的地图被我涂得密密麻麻,藏在衣袖下的手不由地捏紧。
七年,在这最后的时间里,我只能尽我最大的努力把最有威胁的那几个国家尽快铲除,这样,在我死后,或许能为这个国家未来的新国主争取多几年适应的时间。
我承认,我或许不是这个国家史上最好的君王,但我至少要做到问心无愧。
“在你们心里,我不就是这样为一己私欲不折手段的恶人吗?”我背过身去笑着问她,“沾满血腥的手,还会介意再脏一点吗?”
身后的人许久没有声音。
过了许久,只听到她远去的脚步声,以及一道关门声。
我盯着窗外无意间掠过的飞鸟,恍惚间忆起她被惊跑的那日,林间也有惊鸟扑腾扑腾地飞。
那是多么美好的场景,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也依旧记得。
我不知她刚才为何生气,我只知,她果真对这个国家的政事是有所了解的,忆起那几个近年来对自己失望透顶的大臣,我低头微微一笑,有他们辅助她,我也就放心了。
......
狄西斯成长的速度让我都不由为其感到惊讶,检查着他的功课,我也是在此刻才发现这是个值得雕琢的璞玉。
维特尼和维拉年纪尚小,其他王室的子弟又心性浮躁难担大任,我沉思了片刻,开始暗中派人每日为我汇报狄西斯的学习成果。
我依旧不喜欢他。
我只是开始感到疑惑,如果能将这个国家治理好,保护这个国家的子民,血脉,是不是真的那么重要?
我不知道答案,我只想知道狄西斯对于这个国家的忠心有多少。
我的时间不多了,在死亡来临之前,我一定要找到最值得托付的那一个继承人。
......
那孩子不辜负尼拉的期望,一步一步爬上了御主位子,只可惜他还是太过年轻,不懂得树大招风的道理。
“求求你!”
“我一直没有埋怨过什么,也从来没有要求过什么,就这一次!”
尼拉披头散发地跪坐在地,扯着我的裤脚不断哀求,我是第一次见到她如此狼狈的样子。
“不是我不想救,而是我也无能为力。”
“巫师不是说没有完全断吗?神经也好,细胞也罢,我是他在这个世上唯一有血脉关系的人,即使要我整只手!我也愿意移植给他!”
我盯着她梨花带泪的脸庞,心里突然一阵酸涩将我淹没。
你从未,像这样真心关心我一次。
我看着床上面色苍白,嘴唇还在发抖的狄西斯,心里莫名由衷地感到羡慕。
“我知道了。”
即使是付出一只手,她也一定毫无怨言。
......
“还痛吗?”
手术很成功,尼拉的手虽然已经不能灵活自如,但只要好好调理,至少可以做到还能动的程度。
她轻轻摇了摇头,脸上是一直不曾散去的担忧。
“那孩子,已经醒了,过段时间,你的手恢复好一点再去看他吧,别让他看出来了。”
我低着头全神贯注轻柔地帮她揉搓着手活络筋骨,语调没有半分起伏。
“之后我也会派人帮你照看他,这种事以后不会再发生了。”
我感觉得到,她的目光如炬,落在我的头顶,我静默地继续手上的动作,并没有理会。
她的手被揉到微热发红后,拿过药酒,我便起身离开。
“维德曼多。”
在我刚走了几步后,她突然叫住了我。
“谢谢你。”
没有以往的针锋相对,没有以往的冷言相对,只有这三个字,声音轻柔如古城里带走旧梦的一阵风。
“不必。”
我轻微仰了下头,留下这一句后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只有我知道,有一滴泪,无声地被我踩在了脚底。
......
“巫医有说是什么原因吗?”
毒性深入骨髓,我早已无法支撑自己的身体离开床榻。
在死期即将来临的前几个月,她难得夜夜守在我身旁。
“大约是报应吧。”
我裂开嘴笑着回应。
我看到她喂着药的勺子微微一颤,震的汤药泛了个一小圈不规则的圆。
在四目相对的那一瞬间,你我知道,你我都对我病重的原因心照不宣。
......
又是一夜的陪伴,我原以为她会吝啬将时间浪费在我身上。
“维特尼和维拉,都是很好的孩子,他们虽然没有狄西斯那么聪明,但是总是跟我说多喜欢你这个母亲。我,很高兴。”
我看到她放下被我喝空了的碗,静默地听着我说话。
以往我也常常跟她念叨一天的所见所闻,那时候的她不是望着窗外发呆,就是装作没听到。
如今她也依旧没有回应我,但我知道,她在听。
“我书桌上的地图和架子上的各类书籍都有我的标注,对狄西斯或许能提供一些帮助。”
我盯着天花板,一字一句地说着,我已经没有太大的力气去调动我的身体了。
“我依旧不喜欢他,当然,他也一样不喜欢我。”
她拿着湿布为我擦拭身体,依旧安静地听着,并没有阻止我絮絮叨叨。
“或许,肮脏的不是兽人的血液,而是那时对你豪取抢夺的我。”
她依旧有条不紊地擦拭着,我原以为她或许会有一刹那的怨恨。
或许她早已在心里这样骂过我千遍万遍,所以如今从我口中听到,心里也不再会有波澜。
“狄西斯不喜欢我,我们甚至还吵过几次架。我死后,他或许要在非议中度过,你想好对策了吗?”
我并不真的担心他,我只是担心尼拉未来的艰辛,担心这个国家未来的君王遭人非议会为维米迦带来副作用。
我的眼皮有些重了,我的身心忽然前所未有地感到疲倦。
我想,我该休息了。
她沉默着,并未回答我。
“尼拉,能为我换套衣服吗?”
她抬眸,冰蓝色的眼眸宛如那年初见时阳光下被扬起的水珠那般莹润耀眼。
“你还记得,封后大典时,我穿的那套衣服吗?”
那是我为数不多的快乐时光了。
没想到许久未居住在我寝宫的她竟轻车熟路地从柜子里将我所说的那套衣服翻找了出来。
我看着她为我更衣的样子,想起娶她为妻的那天,她也是这样为我换衣服,只是那时候她的眼神像是淬了毒一般狠厉,似乎恨不得将我碎尸万段。
天边渐渐泛起一点红光,而后向周围扩散开来,翻涌着嫩蓝的光亮。
我记得,当年册封大典前一晚的我也是这般难以入眠,盯着天边期待第二天的到来。
如今,我也无憾了。
“你还有什么愿望吗?”
这是她一整夜来,开口的第一句话。
“你在...说...什么啊...”
我躺在床上,早已奄奄一息,可有些话,我不想带进棺材里。
“自从...遇到你...的那...一刻...我的愿望...一直都是...你啊...”
喘息间,有火光映在我的脸颊上,早已半合的眼始终不肯合上。
我还没有等到一个答案,我不甘心。
“狄西斯,不会遭人非议的。”
我只觉得眼前一阵模糊,却始终吊着一口气不肯松懈。
“我也是为阿尔瓦诺带来不幸的罪人。”
“完成了复仇的使命,我终于可以赎罪了。”
室内的温度攀升到我难以忍受的高度,这一刻,我才渐渐反应过来她的意思。
“尼拉...你可曾...有那么一刻...对我心软过...”
曦光落在我的额前,恍惚间我总觉得或许这与当年落在她眉眼上的会是同一寸。
意料中的无人回应。
“尼拉...我睡不着...”
我侧首,看到她不知何时站在寝殿门口却没有一丝逃生的念头。
彼时,她逆着火光,一举一动都显得格外清晰。
我看着她第一次一步一步向我走来,像我无数个日夜奢求的那样。
一滴泪滑落进鬓角。
“晚安,维德曼多。”
在我遁入黑夜的那一刻,我感受到了,额上轻柔的一吻,像是许多年前她落在我额头上的那一个。
我已经无憾了啊...
此生能与你同死也算携手度过一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