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凶险,必要以酒压惊。墨离的禁酒令刚施行不久,各处虽停了新酒的烤制,民间里存的老酒还有不少。有些胆子大的不顾宵禁,在城里偏角小巷偷偷推辆小车支个火炉,带些自制的小菜,煮一碗热腾腾的汤面,暖一暖晚归人的胃,挣一挣糊口的银钱。
白二哥幻做白衣佳公子跟我走过漆黑幽长的巷道,在一张已看不出本来颜色的桌子旁站着,一张脸痛苦不堪,不用看也知道他此刻脚底已离地半寸。白无常爱干净举世皆知,此刻也只得为难他了。我向老板要了一碟糟鱼两壶酒,老板麻利端了上来。先付了钱,回头一看碗筷桌椅已有了隐隐光华。白二哥这才带了满意坐下来,第一杯酒还未沾唇先笑了,
“你阿修罗号称不喝酒一族,怎么到了你这竟泡在酒里了?”
我也笑了:“那是早年我们住得偏远,只得拿海水酿酒,不管怎么弄都是又苦又涩,先祖一怒之下便立下不再喝酒的规矩。谁理他!”
春夜浅酌,不过说一说奈何桥上痴男怨女,阎王殿里人心百态。白二哥见我心事重重,渐渐收了声。
“白二哥,”我转头唤他,
“范爷可好?”
白二哥放下酒杯,看我一眼,踟蹰道:“我大哥他还好,承蒙公主记挂。”
我缓缓道:“你也知范爷为黑无常,终年板着面孔,却是除了西天佛祖,我唯一忌惮的人。我小时顽劣,唯有他敢用法术拿我,那年我淘气烧了一本生死簿,哪怕天帝亲自说情,他引经据典,非让我去幽冥海关了七日禁闭。他说我不过是仗着阿修罗族和父王,才如此张扬跋扈,我还不依,现在想来句句为实。如今我独身在这九州,虽有玥哥哥陪着,心里早已没有了往日的心气,只求早日了了这天谴,寻着父王,回阿修罗谷安生度日。”
“你这些年却也安生了许多。”
“那是这些年隔三岔五就要和帝释天干上一架,哪还有空去做别的小把戏。”
忽然想起一事,我心里一沉,“坏了。”
白二放下酒杯看着我,“前些日子我被孟国公诓骗着喝了半壶曼陀罗酒,方才忘了问孟国公那酒从何而来。”
白二皱眉,“曼陀罗酒,凡间怎会有此物?”
我摇头,“就是蹊跷。白二哥,你若在凡间看到什么奇怪的事物,一定要告诉我。”
“何为,奇怪的事物?”
“就,就不像是凡间应有的物件,人,或者事。”
“不像是凡间有的,那是哪里有的?”
“比如,比如,天上啊,冥府啊,善见城啊什么的。”
白二哥却不搭话,只深深看着来时的那条小巷出神,我伸头看去,只一片幽黑深远,什么也没有,不由笑道:“看什么呢?”
他转过头神情怔怔,问道:“你这些年除了干架的时候,在别处可见过帝释天?”
我心中纳罕,“你问这个做什么?只第一次在法华会见过,后来次次干架,倒没在别处见过。”
白二哥盯着我,那一双幽深黑瞳仿佛深渊一般,
“若你在别处见到,可否能认出他来?”
我大笑,“如何认不出?除非在佛祖座前,否则他那金刚杵绝不离身,就算认不得那张脸,那金刚杵我闭着眼睛都能画出来。”
白二哥也笑了,“那便好,我怕你在别处认不出他来,会吃亏。”
“我有阿修罗魄,怕什么?”
他捏起酒杯抿嘴一笑:“有的亏,倒不一定吃在打架上。”
回到宫里夜已深,宣德殿后阁犹有一点微灯如豆。我轻轻叩了叩窗棂,小声道:“我回来了。”里面传来竹简放下的声音,和一声温柔的“好。”我又在原地站了站才转身离去。走上半截台阶回头,那灯已然熄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