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岭面露痛楚,哼哼唧唧道:“大夫,这、这可是刀剑之伤,万一上面还有毒可怎么办啊!”
顾廷之进来时就听到了这么一句。
他蹙眉穿过后厅横躺着的一众病患,走到楚宁身边站定,开口便是:“王大夫,他这伤有中毒的可能吗?”
虽是问句,楚宁却觉得其实他心里早已有了答案。
她转过头看向王大夫。
大夫依旧拿着银针,听顾廷之问起,毫不留情地又在陈岭腹部的伤口上戳戳点点给他看,冷哼道:“顾家小子,这伤口周围血色鲜红,你看不到?”
顿了下,王大夫似是不满,又瞪向顾廷之,手中挥舞着银针道:“早先给他包扎时,连麻沸散都没用。现在小胖子还有精力在这儿胡言乱语,你说呢?”
楚宁早就看过陈岭的籍贯背景,知道他也不过是都城郊外的普通农民人家。
这样的人家,也不大会有敌对之人费心去弄来毒药抹在刀上刺杀吧。
她想到这里,对王大夫的话颇为赞同地点点头。
只是王大夫又说早先陈岭被送来包扎时,连麻沸散都没有用,那这陈岭应当也是神志清醒的。
看来这一趟也问不出什么来,不如在家研究研究案卷来得有效啊。
意识到这点,她肩膀顺势就垮了下来,也没了先前的活跃劲儿。
顾廷之被大夫这样回话倒也不恼。
大约是以前就已经认识的熟人,他笑着摇了摇头,径直走到王大夫身边,拿起医童手中的烛台举高了些,好让大夫看得更清楚。
陈岭的伤口顿时便一览无余地展现于在场之人的视野中。
伤口小却深,在陈岭腹部从上至下呈纺缒状破开,随着他的呼吸,偶尔会渗出些许血迹。
确实是利器所伤,看着也挺疼的,被大夫这么来回挑着看,的确难熬。
楚宁快速扫了一眼便低下了头,一边还为乍一下看到了男子厚厚一叠肚腩感到有些不舒服。
顾廷之不动声色地往她的方向靠近了些,对王大夫道:“你快些给他重新包扎好,我还有问题要问他。”
大夫瞥了眼楚宁,在医童焦急的眼神中接过绑带,给陈岭包起了伤口。
“哎哟。”
也许是大夫的手劲大,陈岭面目扭曲地忍了好几下,终于没忍住,痛叫出声。
王大夫系好结,凉凉对陈岭道:“少哼哼唧唧的了,你别乱动,晚上来给你换药,过几天就没事了。”
说罢,大约是看不惯陈岭动不动就乱叫,王大夫在他伤口上轻拍了下,在陈岭鬼哭狼嚎声中收拾完药箱离开,留下了楚宁和顾廷之。
陈岭本以为自己再三表示能换取大夫的同情,却没想到最后还被报复性地打了一下,一时极为气愤。
他正想坐起身朝大夫抱怨几句,就被顾廷之拦了下来。
医童见陈岭并无大碍,动作也颇为活络,很快收拾好就跟着大夫离开了他的身边。
转眼间,陈岭在医馆熟悉的人都不见,只有顾廷之高大举着烛台站在他面前。
陈岭小眼睛转了一圈,立刻偃旗息鼓,不再出声。
除却今晨与官衙有所接触,顾廷之这样的世家贵人,还是陈岭第一次见。
气势压迫,陈岭直觉要谨慎行事,当即便对着顾廷之讪讪一笑。
“大、大人?这是——”
顾廷之不与他废话,直直道:“顾廷之,当朝大将军。都城官衙在审问过后将案子交与我手,从现在起由我来审理你受伤一事。”
陈岭眼中闪过一丝惊慌。
听到顾廷之自报身份后,他急忙坐起上身作揖,慌慌张张回道:“小人这样的小事,怎么、怎么能惊劳——”
顾廷之抬手制止了他,快速开口提问,力求速战速决。
“你的身份?”
“小人姓陈名岭,家、家就在陈家村里,大家都知道——”
“可有妻女?”
“没、没有啊,谁能嫁给我这样的。”
“伤人者是谁?”
“小人、小人不认识。”
“死者是谁?”
“也不认识,就、就是买糕点时——”
“如何受伤?”
顾廷之一连串的问题问得又快又急,楚宁几乎记不住他问了些什么,只听到陈岭磨磨蹭蹭乱七八糟的回答。
直到最后,陈岭不再立刻回话,她才疑惑地从顾廷之身后探出头,悄悄观察着陈岭的表情。
他半张着嘴,似是有些疑惑的样子,歪着头看着顾廷之。
半晌,就在楚宁以为他不会回答时,陈岭才慢慢开口。
与先前畏畏缩缩不同,他口齿清晰且条理顺通,几乎是质问道:“顾将军,这些不都是官衙已经问过的话吗?怎么顾将军没有看过案卷?”
停顿一下,他露出警惕的神情,“还是顾将军觉得案卷不可信,想要从我这逼问出别的什么?是不是要我改口供?”
顾廷之微微眯了眯眼,身体前倾靠向陈岭。
他似乎更害怕,矮矮胖胖的身子缩在担架上,从楚宁的角度看过去又是可怜又是可笑。
她在后面偷偷拽了拽顾廷之的衣角。
“你多虑了。我自然看过案卷,再来问你,只是想确认官衙做事并无疏漏,好抓住那伤了你的人。”
也不知道是不是楚宁的小动作起了作用,顾廷之很快站直,声音尽可能温和地解释道。
陈岭呼了口气,放松身子倚靠在墙上。
“那、那就好。”
楚宁觉得他一下子就又变回了那个唯唯诺诺的小人物模样,颇为有趣。
他眯起小小的眼,似是陷入回忆。
“那个刺客武功高强,飞檐走壁,无所不能啊!他先是朝我过来,我见势不妙,急急就往外退——”
顾廷之冷不丁打断他,“你与李姓男子谁在前谁在后?”
“他拿的东西多,走在了后面。”
顾廷之点点头,示意他继续。
“谁想到刺客冲着我就来,我一时痛得没了知觉,摔倒在地。再之后,我就只记得醒来时爬到巷外,找人来帮忙了。”
陈岭讲到这里,唏嘘不已,对顾廷之又补充道:“八成是我昏倒那会儿,刺客已经以为我死了,就没有再下手了吧。只可惜……”
“不幸中的万幸,万幸啊!”
似乎仍然心有余悸,讲完后,陈岭抖了下,脸上的惊惧不似有假。
顾廷之又等了一会儿,见他确实没有什么再要补充的,上前拍了拍陈岭的肩膀。
“你好好休息,等案情有了进展,我自会来通知你。”
或许是将心中惊恐与怀疑全部托出,陈岭面对顾廷之时也轻松了许多。
尤其是顾廷之这般亲近的举动,更是让他感到被理解与亲切。
他眼巴巴望着顾廷之,一改之前怀疑的态度,甚是依赖般问道:“可若是那刺客再来追杀我怎么办?”
楚宁忍了又忍,才勉强止住想要发笑的念头。
都城之下,虽然律法式微,但又会有什么样的人才会对他一个农家人穷追不舍?
照他先前的说法,怕是李姓男子才是刺客的目标。
她这么想着,表情却依旧严肃谨慎,亦步亦趋随着顾廷之往外走去,把将军小厮的模样演得十成十的像。
“我已派人在暗处保护你,你且放心在此处养伤,不要乱跑就是了。”
顾廷之远远丢下一句话,带着楚宁便走出了医馆。
尽管医馆不小,但在里面闻了半天的血腥混杂草药气味,楚宁还是觉得有点头晕脑胀。
重现站回在日光之下,楚宁深深呼了两口气,转头问出了一早就想问的问题。
“顾廷之,先前你说麻沸散药效未过时可以问出真相,”她小幅度扭了下手臂,试图让衣衫不再紧贴着胳膊,“但大夫说他们根本没用麻沸散,为什么还要费时在陈岭身上?”
顾廷之像是在想什么,站在医馆门口久久没有开口。
楚宁很快失去耐心,凑到他耳边,大声唤道:“顾廷之?”
“麻沸散只是一种可能性,”顾廷之被她打断思绪也不恼,带着她就往街尾走去,“之后我连番提问时,陈岭本对答如流,但是——”
“但是他在回答怎么受伤的时候停了下来,之后也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
楚宁接下话,瞬间就明白了顾廷之先前的意图。
她依稀记得兵书上也写过这一种问询方式。
从显而易见的问题开始,快速连续提问,不给被审讯之人反应的间隙。
直到问起所需之事。
陈岭在最开始回答顾廷之问题是都没有丝毫犹豫。
楚宁仔细回忆,当时他的神情真挚带着些许被大人物问话的胆怯,没有丝毫破绽。
直到顾廷之问起他到底是怎么受伤的。
如果他的受伤没有疑议,陈岭自然也无需停滞,回答就是了。
可是最后他甚至都没有说出到底是怎么受伤的。
楚宁歪头对上顾廷之赞赏的眼神,高兴又有点害羞。
书本上的知识突然以现实姿态展现在她的面前,楚宁一时觉得有些新奇,也感到有些茫然。
她犹豫了一下,又小声问道,“可是顾廷之,他后来说的好像也没什么不对的地方。”
顾廷之微微颔首,“这也是我刚刚在想的问题。”
若是寻常人在这种方式的逼问之下,基本都能答出问题。
陈岭直到最后停顿时,神情语气都和他的身份完全相符,找不出破绽。
甚至,顾廷之回想陈岭当时警惕又有点害怕的神情。
甚至连他都看不出陈岭之后的反应有什么不妥。
这样的素养,就连在前线训练得当的士兵里也难找出几个。
可是又有谁会把陈岭派来,就为了乔装受伤,或只是要杀死那李姓男子吗?
顾廷之想了想,低头对楚宁说了个地址,两人便朝西走去。
从陈岭这里是问不到什么,但还有到现在还不知道名字的李姓男子。
午间官衙还未找到男子住址,过了这么些时候,也应该有消息了。
“顾廷之。”
“什么?”
“原来书上写的都是真的啊。”
顾廷之轻笑出声,跟在了心情明显变好的楚宁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