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大约是新年第一日的缘故,官衙里只有寥寥两人值守。
问起早上的案子,值守人皆是茫然不知,顾廷之和楚宁等了好一会儿也没有等到受理之人回府,只得提前结束了今日探访。
大半日的匆匆探访,等到两人往将军府走时,月色已经悄然悬于半空。
街上行人远比白日时少了许多。
月光明晃晃地洒在皎洁积雪之上,照亮归家人的路。
楚宁仍然觉得身上衣衫令她颇为难受。
但已经忍了这么久,没几步就可以回去换衣服。
她想了想,还是什么都没有说,忍着痒悄悄加快了脚步。
这样一来,顾廷之特意放缓的脚步倒显得有些多余。
他只当楚宁白日奔波劳累,急着回府,也就没有多想,紧紧跟了上去。
官衙离将军府有些距离。
平日里顾廷之也不曾往那边去,今日步行丈量,才知晓这段距离也不短。
走过快半程时,他自知已经有些迟,却还是开口问道:“楚宁,可需我喊人赶马车来?”
楚宁专心致志走在路上,生怕一个分神就止不住要挠胳膊。
被顾廷之一打岔,她先是愣了愣,接着便是不解。
“马上都到了,你在想什么?”
顾廷之对上她疑惑的目光,一时也不知该怎么解释。
是说自己早就想开口问,但说出怕她拒绝。
还是说是他走累了,想坐马车回府来得便捷方便?
似乎哪一种都不太合适。
怎么都觉得是他在为自己的不作为找借口。
他沉默了一瞬,不再解释,跟上她,与她并肩走在空无一人的长街上。
迎着月光,两人的影子被拉长,隐隐绰绰的,随着两人步伐交错在一起。
似是志同道合之人,携手在无人知晓的世界里共行。
过于安静的气氛显得有些微妙,楚宁犹豫了下,决定打破沉默,主动挑起话头,提起白日问询陈岭的种种。
“顾廷之,如果像陈岭暗示的那样,来人只是为了伤害李姓男子,那他为什么不说实话?”
“他在撒谎。”
“那他撒谎是为了什么?保护什么人吗?还是有别的意图?”
“尚未知晓。”
来回几次,顾廷之惜字如金的毛病似乎又犯了,楚宁觉得有些无趣,也放弃了继续对话的念头。
两人再次陷入无言而对的尴尬中。
原本就有些漫长的路途,在这一瞬突然被加长了几倍的距离,怎么走也走不到尽头。
顾廷之在心中默默懊悔。
明明开口前不是那样想的,怎么每次一张口说出来的话,意思还是那个意思,听起来却变得冷漠又不近人情。
走在她的身旁,他别过脸,眼角余光偷偷观察着她。
她真的长大了些。
先前他已经看出来了她的变化,但直到今日与她并肩而立,他才真正意识到,她长大了。
她穿着将军府小厮的衣衫,低头走得认真。
大约是不需要再在旁人面前伪装,她已经解下了头包。
乌黑长发在月光下温顺地散落在她的肩头,随着她的动作时而飘起。
顾廷之看着她只比他低了半个头的个子,恍惚间错看见小小模样的少女,蹦蹦跳跳跑在他身边,从他桌边翻找零食。
她总是会偷偷从墙的那头翻过来,却弄出重重脚步声响。
第一次接住她时,他不知自己会在灰尘下晕倒,硬是在她面前丢了脸。
自打那儿以后,他总觉得在保护她的这一件事上,他好像欠缺了什么。
于是他暗自求着祖父找太医,又为了不被楚宁发现,偷偷喝了好久的药,才将这个毛病治好。
不再在繁花盛放的季节感到晕眩的那一年,他还不知道,不久之后自己就要和祖父一同去往西羌。
他匆匆去买了天茗阁的桃花酥,藏在书房角落里,等着她来找。
她会像小猫一样,用力嗅着空气中的甜腻气息,然后顺着源头找到他故意露出的盒子角,再惊喜地抱住他说谢谢。
那时他对未来充满乐观,以为万事皆在掌控。
他想,他已经长大,过不久就要及冠。
祖父随时都有可能要回到西羌战场,他得在祖父走之前,正式提出想要和侯府定亲的意愿。
先征求了楚宁的意见,再去和祖父商议。
两家关系亲密,就算祖父和侯爷面上从来不说,但他也能觉察到两家对此事的乐见其成。
青梅竹马,天造地设,还有什么比这更好的安排吗。
然而当楚宁终于如期出现,也吃上糕点时,他准备好的满腹台词却因紧张,一句都说不出来。
再然后,祖父突然路过,他只得匆匆将楚宁藏在屏风之后,一边装作读书的样子,一边思考怎么才能对她说明自己的心意。
只是后来的事情,却完全超出了他的计划。
顾廷之想起那一日。
甜腻桃花酥的香气弥散在他的唇间。
他只记得她一头顺滑的乌发遮住了视线,他措手不及,怔愣在原地。
他闭上眼。
仿佛就是睁眼的一瞬间,桃花酥的香气忽然消失,冷冽冬日顺着他的呼吸扎进胸脯。
少女脚步轻盈,像当下流行的小步。
小厮衣衫遮不住她的瘦削,空荡荡的袖口随着步伐摆动,隐隐露出手腕上的红迹。
那是什么红色印记?
顾廷之突然回过神,蹙眉细细又看了一眼。
“楚宁,这衣衫是不是不合身?”
楚宁愣了愣。
她顺着顾廷之的目光看向袖口,胳膊不自觉地就往里面躲了躲,连带整个人都跳离了顾廷之身边。
“没——”
顾廷之也管不上礼仪不礼仪,伸手拉过她,将袖口提高了些。
粗糙布料下,是贵女常用的丝绸内衫。
若是与贵女其他外衫相搭,这件丝绸料的衣裳再好不过。
可断断与小厮所用的料子配不到一起去。
楚宁下意识低头看过去。
白皙肌肤上突兀浮起一片红肿,还带着几道被她用力抓过的伤痕。
有的大约是早上就有了的抓痕已经结痂,看着颇有些触目惊心。
她皱了皱鼻子,挣脱着想要抽回手。
顾廷之微微用力便阻止了她的动作。
他神情不悦,低头严肃道:“你为什么不早说?”
楚宁觉得有点莫名其妙。
是他一早说要乔装打扮去问询陈岭,将军府又不比她的侯府,什么都有,只能拿了这衣服凑数。
过后也是他说要去官衙处,她甚至连一声抱怨都没有,怎么他还先不高兴起来了。
但终究与他有了隔阂。
楚宁尽管不太开心,还是小声客气回道:“没事。回去换了衣裳就好了。”
换了衣裳就能好了吗?
连王女那样成日在军营里混的女子受过伤都要娇养好久,她这样精细养在府里的,要吃多少苦才能养好?
她这样,难道不是因为对他没有丝毫的信任,所以连说都不愿意说了吗。
顾廷之一时又是气恼自己思虑不周,一时又对楚宁不言不语的不信任感到不开心。
他深吸了口气,放下楚宁的手,尽量温和地低声道:“楚宁,我知道现在时候不对,但——”
现在的时候不对,之后的时候也可能不会对。
但犹犹豫豫这么久,眼见两人之间的误会越来越深,再不说,难道真的要等到无可挽回的时候再开口吗。
顾廷之垂下眼,几番踌躇,终于才接下话:“我也知道早先我对你说过,你可以自己去找到答案。”
“但现在我想告诉你,不是我。”
什么不是他?
楚宁有一瞬的困惑,继而突然反应过来顾廷之在说什么。
他说不是他举报的叔父。
“所以你可以相信我,”顾廷之不等她回答,很快便继续道,“小到像衣服不合身这样的事,大到永安侯到底为何入狱,你都可以问我。”
他的话就像是打开了匣子,糕点香气充盈在空中,迷惑着楚宁的头脑。
“我若是不知道,会与你说;若是知道且能说,我更会告知于你。”
顾廷之认真看着她,眼神真挚,“楚宁,你可以选择相信我。”
楚宁回望着他。
或许是月光太纯净,她从他的眼中看不到一丝伪装。
长街空空荡荡,无一丝可藏人之处。
两人站在街的中间。
一片寂静中,似是连孤鸟都觉得叨扰,远远惊叫了一声便飞向未知。
相信他吗。
信他没有拿出叔父通敌的书信,信他没有对瑶悦的死无所作为。
还是信他会帮助叔父,信他真的不知衣衫粗糙会伤到她。
楚宁默了默。
空口大话,凭他一张嘴就想让她相信,连些许证据都没有,凭什么呢。
可是他此时的神情又如此诚恳。
楚宁想,除却王上的话和不知真假的书信,她也没有证据说明这些事都是他做的。
她率先转过身,继续朝着将军府的方向走去。
顾廷之没有得到答案,也不催她,沉默着跟在她的身后。
“叔母在府里,连做饭的人都没有。”
楚宁突然开口,也没回头,像是在对着空气说话。
顾廷之立刻应了下来。
他跟在她的身后,踩着她的影子,一步一步。
稍稍站开身,他便像是立在了她的身旁。
交颈而错,好似亲密。
路途一下就被人为缩短,两人偶尔也会说上几句,虽多是在聊朝政,话语间却显得亲近了不少。
直到终于快到府,楚宁隔着街看了眼侯府,轻叹口气才往将军府走。
回到有王上派人监视之处,楚宁和顾廷之颇有默契地一同闭上嘴,一言不发往院子里走去。
厢房离大门不远,顾廷之送她回去,站在院子里,定定看着她进了房间门,才转过身准备离开。
“顾廷之?”
顾廷之闻声转过头,神情略带疑惑看向她。
月光如此明亮,将他的身影勾勒清晰。
院中的积雪尚未有人打扫,他站在雪地之中,身披玄色斗篷挺拔而立,像是黑夜中沉默的忠勇士兵。
哪里是士兵呢。
他可是南齐不可多得的勇猛大将军啊。
楚宁歪着头看了他一会儿,才开口说道:“你别忘了。”
顾廷之本以为她已经有了什么事在脑中想着,希望他去完成。
但她一开口,说的却还是早先提过的小事,他一时倒有些无奈。
难道在她眼中,他的承诺就这样不可靠吗。
顾廷之在心中叹了口气。
他点点头,转身消失在黑夜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