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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尔斯从拘着XA-1806的禁闭室离开,争吵、狼藉和不快尽数掩盖在他反手合上的侧拉门背后。咔嗒一声,褡裢扣牢,门里门外,两个世界。无星的夜,暗淡的月光攀过松针、跃过溪沿、钻过未关实的窗缝,落在查尔斯脚前的大理石。冷寂反光之中,年迈教授屈腰弄轮而佝偻的剪影,是前所未有的沧桑。
禁闭室里的争吵大约还在继续,厚实的金属隔断了声响,但不妨碍揣测。查尔斯教授回头再看一眼朴实无华的门,欲言又止,终落成一声叹息。那一双惯看误入歧途、苦难搓磨的眼,依旧会为每一遭不幸而痛惜。
不应如是,不当如此。
苏醒过来的XA-1806也清醒过来。
她的眼神是冰冷的,空洞的。没有暴起伤人时淋血穿骨的恨意浓烈,也不见杀手难下时叩心问意的崩溃疯魔。那双眼睛里什么都没有,就像台最合格的机器。本意让她冷静的强制昏迷反倒成了某种契机下的格式化重启,抹去了她为人的挣扎、不甘、思索、追寻,那些因恨而求毁灭、又因爱而讨理解的矛盾错杂,大抵俱被归咎为程式错乱而潦草告结。
被人情温养的尼雅已然死去,被九头蛇教养的XA-1806掌管了躯壳。
可强制昏迷到底不是程式改写,尼雅能命令自己最大限度和外界切割,也只是最大限度。因人性而生动、而痛苦的过往和回忆,除缺当真的程式改写,无法被摒弃。
她在查尔斯面前轻而易举竖起的冷漠屏障,会在罗根出现时动摇。
罗根质问她、喝骂她,她会反驳。从对质到怒骂再到拳脚交加,所以查尔斯从禁闭室退了出来。会说、会怒、会动手,是件好事,说明她至少没有退回出厂设置。饶是如此,查尔斯亦无法说服自己不叹息。这不该是这个年龄的孩子自我觉醒应有的方式。这样的过程太冗长也太痛苦。
轮椅才换上的新轮推着查尔斯拐过走廊,滑下坡道,月光的明灭里,他无法不去想的是,华尼托博士为何这样做。她前半生的经历注定她比谁都懂闷而不发的苦,可她与布鲁斯、对蝙蝠侠说的每一句似是而非又都清白指出她无意以怨报怨。
尝过人间至苦,为何要将苦难施加于人?既已施加苦难,又为何复刻出一模一样的躯壳,重滔覆辙?重滔覆辙无需缅怀,缅怀之人不该在愧疚里夹带猎奇。
又或者这只是一场实验,纯粹十分的实验。无关九头蛇、无关变种、无关数十上百年几代人的纠缠,而仅关乎人心的实验。
人心本无善也非恶,至浓的善与至纯的恶碰激撞下的心究竟是会向善、还是向恶。
这才是你想知道的吗?华尼托。
可这实验的代价,未免有些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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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不是一个宁静的夜。
没有虫鸣,没有路怒的远行客,也没有夜班不睡的飙车党,就连查尔斯拐过的每一条走道都没有一点旁的声音。但是安静并不意味着宁静,绝不是。
不论是禁闭室一门之隔里寻死寻恶的XA-1806,还是更遥远的城市里正上演的一切。
查尔斯拨动轮胎的手停住了。作为一名精神系的变种人,他的精神总是下意识得远放、捕捉。他听到了恶念,强烈的、直指向他本人的恶念。
是谁?
这是一道极年轻的声音,似乎有几分耳熟。声音很轻,又忽近忽远,听不太清,像是在反复念叨着没有人在意关心、为什么人人将他抛弃,诸如此类。查尔斯想要追上年轻的恶念倏忽的步伐,想要告诉他,不是的,不存在什么谁把谁抛下。每一个人都是独一无二的宝贵,轻贱、鄙弃的目光不要去理睬,总会有人抱有莫须有的恶意,那说明不了你不够好,那仅是他们因自我无能而延展向世界的怨怼。
但是他没能追上恶念。他抓住了恶念的尾巴,短小、滑腻、灵活的尾巴,在他的手心里打了个转,又消失得无影踪。他分明抓住了绒毛的末梢,分明听到了不满的答复,小小的声音仿佛在说——你既已把我抛弃,又何必假惺惺装作在乎。
那句话甚至没有说完,连接就断了。被外力强行截断。
查尔斯怀疑年轻的恶念是受人诱导而误入歧途。这是他的直觉,他相信他的直觉,许多次在生死一线间将他从鬼门关拉回的直觉。
进一步的探察需要脑波强化机。查尔斯带着轮椅拐了一个弯,他暂时不想入睡了。移动向新目的地的同时,他的脑波也没有停止寻找,尽管希望渺茫。
这并非一个宁静的良夜,太多的人因于太多的缘由无法入眠。
他捕捉到了另一个年轻的意识。迷惘、挣扎的意识。
年轻人似乎格外容易迷失。花花世界,太多选择,向左向右,都难以尽善尽美。其实这不只是年轻人的问题,到了查尔斯这个岁数已然会面临同样的难处。难以思虑周全,因为从不存在百分百的周全。他们总说如若当时那样做,结局就不会一样不幸,但幸与不幸也从没有绝对。活到查尔斯的年纪,你就会明白,世间最大的不幸是拒绝接受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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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会变成这样。】被查尔斯的脑电波连接上的时候,挣扎的年轻灵魂第四十五次如是自问。
【孩子,介意和我说说吗?】查尔斯的声音温和、鼓励、充满耐心,如同他过去无数次做得那样。
年轻的灵魂短促得震颤。这很常见。换谁突然在脑子里听到不属于自己的声音,都会惊讶、震撼。显然,这是个适应良好的灵魂。至少他在查尔斯来得及出言安抚之前已经迅速平静下来。
【您是谁?……算了,这并不重要,我想我并不在意您是谁、身处何方。起码我可以肯定您不在我的周围。这便足够了。】年轻灵魂的主人,贝鲁西斯,在沙砾的高岗上环顾四周。今夜无星无月,人间只余鼾声。他是这片营地中唯一清醒着的人,【这样最好。您不认识我,我不认识您,这样才好谈心。】
宁可同素未谋面的人敞开心扉,也不愿与熟人多一句口舌。这是他的悲哀,抑或大多数人的悲哀?
查尔斯教授端坐在轮椅上,双手交握。脑波仪在他的一步之外,但他没有去取。也没有动作。他在等着年轻的声音继续他的故事。
【您听说过应许之地吗?您相信我们能在尘世间找到这最后一方净土吗?我曾深信不疑。梦中的启示告诉我,这是我的宿命、我们变种人的宿命,而我,身为眷者的使命,是带领同胞们找到它。我们翻过高山、跨过流水,一路走来,我们拯救过被苦难和时间困锁的人、也陨落了不少骁勇、忠贞、坚定的同伴。我曾以为所有的幸与不幸,是上苍降下的恩赐和磨砺,每一次相遇、相熟、相别都是为了下一道指引的准备。可时至今日,我们依然在相同的境地里蹉跎,没有进展、没有希冀,只有日复一日的争斗和惘然。如果当真有这一方应许之地,是否是我还不够格涉足?如果所谓应许只是我的一厢情愿,上苍又为何予以启示梦回应?我不明白,远方、不知名的朋友。】
贝鲁西斯仰望星空,夜幕吞噬了启明星。暗途中的旅人唯有烛火般摇曳的信念作指引。曾坚如磐石的信念终在日复一日的苦寻无边中动摇。
他还是一个孩子,太过良善的孩子。良善之人很难有孤注一掷的毅力。他不长的一生中不乏苦难,但绝没有过华尼托所经历的刻骨铭心。他唯一一点生死两分、善恶陌路的记忆是别人强加给的,到底和真实有别。
九头蛇教会了他不可轻信,却没能够让他举一反三,秘密不能用以谈心,不论对方是否相隔万里、素未谋面。
应许、指引、挣扎、求索、不得……这一个永恒也独特的主题、这一道稚嫩也青涩的声音,在饱经沧桑的眼睛之下,能读到的讯息太多太多。
查尔斯想他或许知道自己是在同谁对话。他庆幸年轻的灵魂尚未抹灭辉光、九头蛇的引导也未使其彻底沉沦,但他也同样为之哀悼,为一个业已不幸的孩童在过早的年纪曝露于莫大的恶意之下。
【你还记得你是谁吗?】年迈的教授没有回答,他问了迷途的青年一个问题。
【我……是谁?】
【是的,你是谁,或想成为谁。所有的应许、启示、指引俱了无意义,若你已丢失心乡的路。冥冥之中的引导许是回归应许的神意,又或者魔鬼低语的蛊惑。你是谁、想成为谁、又欲往何方?】
贝鲁西斯不知何为自我、亦无所求,他所走的每一步是强植于记忆硬生出的“不得不”。他回答不了年迈的智者的疑问。扪心的叩问让他慌张,让他更加迷惘。直觉告诉他不能深思、不可探寻,这会令他丢失来路。可心底的另一个声音,一颗从未被翦除的种子,终于在此刻破土而出,尖锐质问——何处是来路、何处是归途、何又为我。
他的本心操纵着他脱口而出,丢开谨慎、抛下三思:【我想要一个人人平等的新世界,没有歧视和挤兑、没有压榨和欺凌、没有流血和暴力。神说那将是应许之地的愿景,所以我紧追着神的脚印,然而神也弃我远去。我不知我曾是谁又来自何方。神说前尘是前路的阻碍,尘世的纷扰、尘埃是玷污神国的根源,须得荡涤。所以我放下往事,抛弃旧我,只为神的一眼侧目。可是神迹不再眷顾我。】
【不,孩子,并不是。你的前尘往事奠定了今日的你。想想是什么让你觉得现世满是歧视和挤兑、压榨和欺凌、流血和暴力?想想是什么让你接过启明灯,在辽阔的尘世选一条不可寻的、前往应许的路?是你的过去,是你的经历,是曾经的你。想想吧,孩子。】
贝鲁西斯一度引以为傲的自控在这一刻丢盔弃甲,被虚假碾压、束之高阁但未遗忘的真实于此时卷土重来。他听见有人声嘶力竭求问一句“为什么”;他瞧见地板砖缝淌满鲜血、新红暗沉交错,有人脊背不屈,苦等一声解释。那声音似远似近,那背影如真如幻,那画面触手又在云端。
是谁的哭喊,谁的傲骨,谁的所求不能得,谁的真心被粉碎……似曾相识的前尘走马灯般不灭、不停轮替回转,把业已松动的僵化思维逼近瓦解的临界。
少年发出低沉的嘶吼。
我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