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莱纳和布鲁斯擦肩而过,她垂着头,他侧眸。她看得到他眼底欲言又止的复杂,他看得出她的逃避。他没有拦她,知道她的个性,逼急了像是刺猬竖起一身倒刺。她没有停下,想着是时候做个了断——离开哥潭时对自己做下的约定,再不付诸行动便不再有机会。她知道她会舍不得。
她从没有舍得过。
可是一切都乱了套。她为贝鲁西斯而去,到头来占据思绪的却是布鲁斯。她是小组内外公认的工作狂,以前是别无所爱,现在是不敢闲暇。她怕自己一停下来就忍不住。可是啊,她从来是个悲观的人,不相信隔着信念、处境和追求,依然存有美好爱情。
不奢望就不失望。
她不受阻拦得离开,坐在车里犹豫了半晌,手机屏幕暗了划亮,亮了再暗,到底没有去看妮娜也没有打电话问询。能问什么?想问的同时也是不想被人所监听的。开着车漫无目的逛了大半个城市,最终回到的还是暴露在布鲁斯眼下的住宅。不是无处可去,是暂时不想暴露更多。
坦诚。这个词离她和他是多么遥远。
钥匙随手甩在书桌,不远处台灯前各式的证件上摊了一排。昨夜把她弄到筋疲力尽,他趁机看了她所有的小秘密。和他本人比,不算多,不过是些她不该有的证件文书。早起他洗澡的时候,她看过,都在原地,他什么没抽走。即便不带走,也会有办法查到源头吧?如果是他的话。但愿不要连累更多人。
她倚着书桌边缘席地而坐,昨夜的场景还历历在目。就像在哥潭的日日夜夜,她其实都记得。会回来么?兴许会吧。她那样一走了之,他还有太多没得到答案。什么都没变,变的是她自己。她想换作她是他,大抵会困惑又恼怒吧。什么都不被告诉,假装着真情仅是利用。
盖斯卡斯特,妮娜,血液报告,希诺法比亚,还有她的猜测……
为什么不说?她没有证据、也无法说服自己,却无法克制不去构想的是一个可怕的念头。她不想太多人和她一样草木皆兵。但愿她是错的。
本有些苍白的自我否定在证实布鲁斯得到终端之后,一度达到高潮。
如他所说,她猜到终端到了他手中。盖斯卡斯特的同伴全都葬身在那一晚的火场,从那次爆炸中活着回去的只有他一人。这是她和尼尔所心知肚明,而调查组其他队员所无法佐证。因为监控和通讯断开的那一段时间里,没人能说不存在监视队员的出现和终端的回收。这在马拉尼亚布里亚市相当常见的。
也正因为如此,除了身在哥潭的她和尼尔,其余组员都往更合乎逻辑的方向去思考,这也就是为什么在行动队清点现场、发现终端遗失之后她有足够时间去应对。
终端是马拉尼亚布里亚的行动记录仪,不包含在与布莱恩信息共享的范畴之内。只是这样大的两家厂商之间,总有一些方法去知道想知道的事。她、尼尔、克利恩斯和另外一两名研究员被授予了这种权限。
终端遗失后的24小时里,她登陆着管理员账号,时刻注视着数据表的变动。和她猜想得一样,对方得到了试剂但不懂玄机,所以她定时定量替他做着维护。当时想,哪怕不是布鲁斯,不管是谁,能从那里挖出些许又何尝不好。她不是电脑行家,做的手脚瞒不过克利恩斯这种行家的眼。她没想过要瞒。后来尼尔也知道了。三个人心照不宣得维护着秘密,克利恩斯的技术工作达到了他们的目的。
可心照不宣也只是后半条缘由,她对于布鲁斯的私心和期待从未与任何人说。
等一等。
她单手撑着地跳起来,快步到书架前抽出五本书。正是她藏着照片的那五本。布鲁斯或许发觉了她藏照片的规律,但这不是它们的全部用处。这是些文学作品,多少有些诗篇,诗篇按不懂的规律和顺序能凑出不同的字符串,而字符串在很多时候意味着密钥。
她需要这些密钥因为她必须得去一个高度机密的地方走一趟。不得不。她忽然记起和所有终端一起配备的还有一支免疫药剂。这并不是一个准确的名字——免疫的前提是使用过某些内部药物。
她抓着钥匙匆匆出门,脸上苦笑难掩。好像是命中注定,非要她和布鲁斯无法在此时了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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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保密基地回到布莱恩的办公室,尼尔已等着她。隔着玻璃,他们能看到外间里忙碌的人影,而别人看不到他们。这些人中也包括曼尼塔。
莱纳把随身小包搁到转椅,揉了揉眉心。既然等着她,说明妮娜那儿有状况。
尼尔从一堆例行公文里抽出一页纸,右下角有库伦的签字。也算是项目小组的负责人,库伦实则不如电话里表现得紧张。他们都知道。妮娜有状况是真,梦境是真,其余便未必。
莱纳轻声道:“果然还是受影响了么……”
这是一页诊断书,具体的分析报告尼尔没有外带,以防意外。尤其现在他们成了复仇者的“重点关注”。他抵着桌沿,注视着外间与初级研究员沟通的曼尼塔,缓缓道:“库伦很肯定妮娜封禁的能力正在逐步解禁,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
妮娜的能力可用共情粗略概括。以血为媒介,她能看见对方最深刻的记忆——或是一段忘不了的过去,或是近来使其煎熬的重担……以梦境的形式。但这只是现下。据估计,完全解禁之后,简单的肢体接触就能达到同样的效果。但这种共情能力的一个弊端是极易产生精神波动。换言之,极易为精神系变种人感知。
比方说X教授查尔斯。
莱纳同样望着曼尼塔,和她脸上与整个调查小组格格不入的纯真,“她呢?”
“库伦组的问题比料想得复杂。我们去了之后,信息组的叫走了克利恩斯,技术员带走了曼尼塔。”尼尔微侧过头,话里有话。意思就是和库伦独处的只有他自己。
“不,让她查。她代表的是神盾局。”莱纳对着曼尼塔的背影露出笑容,顿了一顿才续道,“而我,会接受惠特克的邀请。”
布莱恩的宗旨——不起内讧。上头的意思,一个团队互相猜疑只会伤了士气。是不错,况且规定的只是不盲目猜疑,纵然“盲目”二字极难定义。所以大部分人都会采取迂回策略。没有说不能查,只是不便明着查。作为布莱恩雇员的莱纳、尼尔、克利恩斯不便不代表曼尼塔不便。正如莱纳所说,她属于神盾局。
尼尔摇了摇头,“你小心些。惠特克名声在外。”不是玩女人的名声,是玩狠的名声。
“你忘了我还有布鲁斯。布鲁斯还有他的情人老蝙蝠。”她答得漫不经心,听不出真实情绪。
尼尔深深望着莱纳,“你会么?”
她不会。满心打着逃跑念头的自己怎么可能坦白,没有人比她更清楚这一点。
她笑了一下,坐上了转椅。抽屉里开出的手机外观、型号和手里的一模一样,只是没有监控。手机屏幕一亮一亮的,不少人找她。
看吧布鲁斯,我比你想象得要聪明。
奇怪的是没有喜悦,没有该有的沾沾自喜,半点没有。
“以前我总觉得恋爱这种东西毫无意义,有这些时间不如多做一个实验、多完成一份工作。其实呢,感情又何尝不是一份工作——你竭尽全力想做到最好,却发现无论如何不可能达到预期。”
人是贪心的,总会向着更好。更好没有止境。
尼尔努了努嘴,到底没说出那句苍白无力的“告诉他吧”。告诉他,然后呢?永远没可能从外部调查清楚所有。
他坐在她的桌沿,偏着头,眼睛看向看不见的窗外,“我和你说起过凯西么?大概提过吧。刚认识的那会她对我们这种学科学的不明觉厉,崇拜得紧。时间久了,她慢慢埋怨我什么都不告诉她。其实我懂她没有那么想听我的专业话题,她想要的不过是彼此的信任感。可我给不了她这些。太多的不能说让她慢慢失落,却总对我抱有期待。我开始彻夜不归,约着同组的小姑娘去酒吧玩,明明知道她在跟踪我,所以我们理所当然得分手了。”
莱纳的眼里映着尼尔,看得却不只是他,“可你还是忍不住关心她,偷偷调查她的每一任男友没有不良脾性,生怕她受一点委屈。你说过,我都记得。”
“我知道你记性好。可我想说的,你真不知道么?”尼尔在这时回过了头,和她四目相对, “别弄得和我一样,别以这种方式收尾。”
他知道自己不必解释,她那样聪明怎么会猜不透。也正因为太聪明,才怕……
她回答,如他所料,“那你应该比我更明白。”
——不如放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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莱纳第二次回家,布鲁斯已经在了。他穿着考究的西装,解开的领结还松垮垮搭着。身上照例有股香味,不是他常用的清淡。他的味道混在一股各式强烈女性香水味中,显然才从宴会回来。
她看了看腕表,时间很早。对于晚宴,对于他而言。他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她暗暗叹了口气,在他对面坐下。他拍了拍身边的空位,她没有动。所以他动了。他坐到了她那张单人沙发椅的手柄上,西裤下肌肉紧绷。
既然相见,终究免不了一问。
“史蒂夫来了晚宴,赶走了我的女伴,非要和我聊你。他仍没有办法接受相识三月的你一朝天差地别。”布鲁斯慢条斯理摆弄着袖口,语气仿佛家长里短,“你很聪明也很会演戏,但作为一个老兵他可以很肯定得说——有些东西能够伪装,有些不能。”
她心中一沉,面上以戏谑相对,“比方说蝙蝠侠扮作花花公子寻欢作乐?”
“比方说你明明很在意变种人却假装自己冷酷得把他们视作工具。”他俯身,一双蓝眼睛盯着她。他注意到她舔了舔嘴唇。他拨了一下领带夹,像是一记定音锤,“你说你不在乎他们的死活,却孤注一掷跑去了哥潭;你说更重要的是大局,几月有余你还记得盖斯卡斯一生的心路历程——无关大局的细枝末节。你假装自己可以为了目的利用妮娜,惠特克来电时却难掩厌弃,谈及血液组担忧尽显。你以为你可以骗过所有人,但你首先骗过自己了么?”
她闭了闭眼睛,暂时隔开他的咄咄逼人,“你知道什么……”
“我知道什么?我知道你故意不配合正如你刻意避着我,因为你觉得你能够以一己之力搞定一切,因为你觉得你在调查的太危险不愿意牵扯别人。那你呢?如果你出事了呢?”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生死不明,我会是什么感受。
她嘴角牵了一半,笑不下去,心说所以我才避着你。她单手撑起面颊,垂下眼睫,“哪来什么生死不明。我不过是一介研究员做一些略新奇的科学调研,和你追踪罪犯有本质不同。”
“你是说能让普通人变异成巨人的药剂不算危险,还是随时随地会因差池送命的研究者不算危险?”布鲁斯眯起眼,声调介于布鲁西宝贝和蝙蝠侠之间。
这个音域范围代表他动怒了。她明智得没有接话。他深吸一口气。
“你向行动队递交参与哥潭实地搜索任务的申请,曼尼塔说她放心不下你撤回了。是这样的么?”他的语气很平静,越是平静越是恼火,她知道。果然他话锋一转,温柔十分得说这犀利异常,“你想趁我离开的时间打探消息,算盘落空之后取消了计划。没有延期自然有我的缘故在,另一方面能打探的——更严密得说,能和行动队一同打探的——有限。你们几个核心人员对整桩事情了如指掌,重回现场也不会有太多新发现。不如说,和行动队一起只会适得其反妨碍你。”
“我想是你考虑得太复杂。“她如耳语般呢喃,心里明白他没有说错。
沙发上的她缩成一团,就像躲进了硬壳的蜗牛。他不自觉染上一点笑,无奈的笑,“你本不打算让我们知道妮娜的血液问题。库伦的电话、曼尼塔的不知情和惠特克的电话扰乱了你的计划。你随行动队起实则是赴惠特克的约。他的新项目需要你在医大的经验,你需要接近他去弄明白血液专家们扮演的角色。你们心知肚明对方不值得相信:他故意提醒你医大有他的人手,你则强调和库伦的良好关系——这些本不该为我们所知,只是在我们和与他的切磋之间后者于你更重要。”所以只好在他们面前和惠特克打太极。
她叹了一口气,睁眼妥协,“你想要我说什么。”
“我想你已经回答了我的疑问。”他直视着她,“你的态度告诉我,你仍旧没有放弃惠特克故意为你制造的机会。”
她怎么可能放弃。
“你是不是又该问我知不知道这有多危险?”她抢在他质问之前,“那你呢?动用一个对你而言完全陌生的精密终端就不危险么?”
他用不变的神情接道:“这不是你冒着更大危险替蝙蝠侠篡改数据的借口。”
她在他平静但涌着暗潮的眼里看到了惊愕的自己。这才是他真正的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