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神盾局南峡湾的基地有名不请自来的访客。基地进入一级戒严。
他不算严格意义上的访客,只是在设施外徘徊。可光是突破障眼屋和迷阵直指门户一点,也足够叫人胆战心惊。没有人知道他是谁,来做什么,和正在进行的双S级高保密研究有没有关系。不论怎么审讯,这个头发花白、六七十来岁年纪,其貌不扬却依然眼神锐利的老人,都闭口不答。
直到连接总部数据库,人脸识别也比对无果,忍无可忍的基地负责人领着一众管理推出一车五花八门刑具,老人才开了口。他只说了一句话,带着像得胜孔雀般扎眼的笑容。他说:“我是查特韦格,弗拉迪·查特韦格,希诺法比亚的查特韦格。”
***
九头蛇总部,那栋和市内随处可见的摩天大楼别无二致的高楼的一间会议室里,终年难打照面的迈尔伯特和迪恩派克心平气和得对面坐着。也许不如表面的心平气和。
迪恩派克重重拍下手里价值不菲的钢笔,藏青的墨汁洒了一纸。密密麻麻的报告条难再读通,他不关心,迈尔伯特同样未瞅一眼。只有迪恩派克的低声咒骂:“该死的老疯子。”回荡在沉闷而压抑的屋子里。落地窗外蓝天白云一览无余,高吊的天花板垂下简约又精心设计的灯坠,暗色大理石地面摆开同色的会议长桌……这个怎么看都很宽阔明畅的会议室却逼仄得让人恨不得逃离。
华尼托人不在,独音频连着。据说是南极抑或西伯利亚的某处机密基地的某项实验有了关键进展,抽不开身。华尼托很忙,迈尔伯特和迪恩派克也不闲。眼下光景,已无人有心去争一句你为何不来、我为何要来。
九头蛇的三巨头难得一见在没有日程预定之时聚首,为的是那条突如其来叫所有人眉心一条的密报。
华尼托那边的音频还听得到人流往来和微弱问候,直到一声低闷的钝响隔绝了噪音。想来是他回到了办公室。却仍不见发言的迹象。
相比于迪恩派克的气急败坏,迈尔伯特的心不在焉,华尼托的反应有些过分沉静,一言不发的模样竟像是事不关己欲作壁上观。迈尔伯特指节有一下没一下敲击桌面的频率快了些许。迪恩派克更是直言,“博士是打算装聋作哑、由着那老疯子胡来一气?”
“岂非阁下一手借花献佛太妙,逼得他走投无路?”华尼托冷嘲。
迪恩派克赠予查特韦格一脉的机械手艺,顺水人情是真,送的却不是查特韦格,是迈尔伯特。自查特韦格垮台后,他早年留下的眼线蠢蠢欲动,在座的人精俱都看在眼里。迪恩派克指示手下佯作不知,故意透了几乎过时的技术,留给迈尔伯特一个“窃取同僚技术、妄念挑拨离间”云云的指摘把柄、发作借口,助之清理门户。迈尔伯特照单全收不加推脱,也是看准迪恩派克亦有私心,欲借此契机清查卧底、一石二鸟。
还有一层用意,是这心照不宣二人绝无可能对华尼托承认:私心里多少盼着查特韦格足够自大、玉石俱碎和华尼托一搏。虽不至于撼动这位的根基,多少使个小小绊子,叫他们疏解被这位年轻博士力压太久的郁结。
虽说查特韦格旧部捉走华尼托的爱徒添了点变数,迪恩派克和迈尔伯特也算出“不破不立”是查特韦格的唯一解,可没有人料到他会是这么个不破不立。连华尼托都很意外。
毕竟在所有人的认知里,查特韦格也许有许多面但冒险家不是其一。这个走了一辈子小心翼翼的人,竟在作古时分狂了一把。他们设想中符合他一生行事的不破不立,是弃车保王,撇开他的旧部以求苟活,哪怕那意味着再无东山二起的可能。
三人间明争暗斗的心思其实各各分明、不过从不点破。这心照不宣演变成不得不正视难免尴尬。迈尔伯特轻描淡写正是打得草草揭过的主意,“博士大概也不想由他置之死地而后生?他的后生于你我……”
他未言尽,亦不必要。华尼托却断然道:“他不会。”
迈尔伯特与迪恩派克对视一眼,俱有顾虑。按情理,查特韦格确不至于出卖组织,毕竟他是向死而生并非真心求死。不存在什么坦白从宽,他若真坦白迎接他的必是死路一条。可若他打的玉石俱碎的主意呢?概率不高,这二人却由不得自己不考量。
短暂的静默足够华尼托了然他们的顾虑,听他语气低沉却也快速,“我说他不会,因为他既没考虑过叛变也没想过翻盘。从头到尾他要的不过一点虚妄体面,他不喜欢这仓猝被感的狼狈,觉着几十余年的鞠躬尽瘁担得上你我表面的一点尊重。威胁只想要我们妥协。”
“事到如今……”迈尔伯特嗤笑。倒不是不同意华尼托的理论,细想之后反而极为合理。同时又在暗暗心惊,作为查特韦格门生的他自己对其动机竟不如华尼托洞悉全面。那个人的洞察是该有多可怖。他嗤笑,是笑查特韦格老糊涂,事到如今便是他们情愿也再不能卖得他体面。组织上上下下多少双眼睛看着。
最为急躁的迪恩派克反犹疑起来,“话虽如此,现在动手只怕是……”没人想这莽撞的老东西活着,同样也没人想为这老东西暴露了埋在神盾局的势力,所以他才那样有恃无恐。但又不可不动手,哪怕装模做样演给神盾局看。过度的不骄不躁只会叫他们质疑九头蛇在神盾局内有必胜的后手,尽管是事实,可也不适于在此时捅破。
华尼托一锤定音,“他不能死在局里。”言下之意,该演的还是要演,只是不可过快得一了百了。
***
查特韦格被转移到了纽约,就住在莱纳曾待过的那间小屋。
娜塔莎·罗曼诺夫特工带着资料夹来见他的时候,查特韦格正在书桌前悠哉得阅读。好像九头蛇里出来的优秀人物,都有在哪都想自家的奇异功能。
“查特韦格先生。”女特工招呼自己在沙发上坐下,“虽然很感激你能自首,但恕我们愚昧,实在想不明白九头蛇里头面人物的你,为什么自贬身价?”
“头面人物?”查特韦格玩味着几个字,半晌才合起厚重的经典文学,转向女特工,“听起来你们好像还不知道我被解职了。”
娜塔莎明媚的笑容出现一瞬间的僵硬。他说他被解职了。比被解职更耐人寻味的,是高层权力更迭竟无声无息到他们的探员一无所知的地步。是人事调动的理由太不光彩不宜声张,还是探员距离九头蛇的核心业务太遥远?娜塔莎希望不是后者。
查特韦格笑得似乎很体贴,“惠特克的影响过于恶劣,搅得内里乌烟瘴气、外头一锅杂烩,我这直系上司不被问责追究实在说不过去。是我管理不当、看人失察,风风光光的走是奢望不到,原本想着有个小规模的退休联谊,和几十年的老朋友们道个别也算一场终结。可惜他们想要低调,想要这种神鬼不觉的混淆,继任我的迈尔伯特也打着恨不得隐身的主意。”
此刻娓娓道来的查特韦格,和任何一个在阳光普照的午后客厅给孙女读着童话故事的爷爷别无二致。唯有清癯面颊里深嵌的一双眼里不时闪过的本性警惕和打量,在提醒着旁人这不是普通人家的小屋,他也不是在讲童话。
查特韦格话里的真真假假在有限的信息量面前很难辨识,若说收获大概是头次听说迈尔伯特这个名字。
但他没有细说的打算。还有什么比吊胃口更叫人满足和优越。叫他失望的是女特工也没有在此上多做纠缠的打算。
“这位迈尔伯特想必是个角色,一面藏头露尾一面把逼你上绝路。”女特工的语气也很清淡,清淡得连嘲讽都几乎化无,“本还想着你自投罗网有什么阴谋诡计,原来是自身难保的成分居多。后来居上。迈尔伯特于你如是,莱纳于华尼托亦是,反倒成全我们这么个‘销金保命窟’——丢了体面骄傲换一点平安多划算。”
莱纳。又是莱纳。这个传闻里曾受华尼托青睐、后遭忌惮、终成弃子,又因一步差池扭转生机的天才之名,查特韦格和组织里的很多人一样听了太多遍,多到生厌。连神盾局都关注过度,搁开迈尔伯特,只问莱纳。
查特韦格答得生硬:“天赋异禀的年轻人太多,我不可能各各皆有耳闻。”尤其想到丹特利的自作主张,和自己等同完败在莱纳这二字之下,查特韦格更是气闷。
“是么,我还以为你印象颇深,毕竟使你牵连落马的惠特克是完败在她手里,说她是你前程事业的重要转折亦不为过。”娜塔莎翻开资料册,“华尼托的爱徒和当时你掌下重点课题的负责接触、摩擦,竟没勾起你一点戒心、半点怀疑?
“华尼托和你们表面三足鼎立,实则挤压一筹,你们敢怒不敢言、欲反势不足,于他则是威胁暂无不如根除。莱纳和惠特克的较量是你们明争暗斗的产物,无所参合不是无所知而是借以博弈。成王败寇,你心知旧日的盟友不可能伸以援手,俱已和华尼托装出表面祥和,独能令你借势的只余下和整个九头蛇为敌的神盾局。
“站在我们的立场,你何不想一想,我们为何要替你搏那九死一生、玩一手不讨好的逐个击破,而非借华尼托之势将你们逐个击破,唇亡齿寒,到那时再拿他开刀也不迟?”
那不失为一出好计谋,听起来也很现实可行,落在查特韦格耳里俱化作闲淡一抹笑,仿佛不足为道。
“他?”查特韦格玩味似品读这一音节。有什么欲言又止和意味深长,女特工尚来不及体味,他又自顾自说,“你以为九头蛇是一盘散沙,勾心斗角、互为算计。我原意为你该比他们都了解,九头蛇在外敌面前团结无比。”清癯的面里,深嵌勾挑的一双眼,生就是鹰隼的锐利,到此刻偏还蒙着佯作的祥和。
娜塔莎不很意外被对方点破身份。组织里的老人,见识过她的赫赫有名甚而辨得真容,不算什么。
“有趣。”她拨弄着掉了些指甲油的指甲,“你所谓的团结无比,莫非就是捉莱纳以掣肘华尼托?我可不曾听闻过诸如此类的团结。”
莱纳。三句不离莱纳。
查特韦格的轻蔑、不悦和不耐溢于言表:“我已说过我不认得什么莱纳,不会更不屑用什么小卒去作掣肘。”
他不喜欢她,不喜欢这个风头太盛的年轻人,于公于私——于公是她败露了惠特克,搅黄了希诺法比亚最俱前程的项目,也使这个机构和它的竞争力重创;于私是她致使他的办事员犯傻,使他陷入不利境地,不得不自损八百以求苟全。他没有回应女特工此前“事业转折”的言论,因为他亦作同想。
“她可不是什么小卒。”娜塔莎语带揶揄,“传闻她深得华尼托的青睐。”
“那是华尼托的损失。”查特韦格不欲多纠缠,他已看出神盾局对华尼托所知甚少。
他以为女特工会反驳,娜塔莎却是欣然附和,“的确。有人说她颇得重视,是华尼托在她身上看见年轻自己的影子。然而还有一种说法,她的成功其实是他的损失,他也如常人般不能免俗,输在了她夺目的外表,给了莫须有的宠爱。不知,你是否也这样认为?”
原来如此,难怪她如此说。
查特韦格冷眼看娜塔莎从容取出莱纳肖像照,心想世间美人他见过太多,这小小研究员的皮囊又能如何惊艳。只是他的不屑一顾和隐有不甘,在终于目睹照片上那人似有若无一笑的恬淡后,悄然变了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