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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特韦格满腹疑问不足外人道。他带着经年后的感慨,半笑半叹:“原来莱纳·因斯塔尼亚之名是那时选定。事隔多年,我竟已几无印象。”
斯塔克摇头道,“你恐怕不是快要忘记,是毫不知情。你对这个名字的陌生、这个人的厌弃,不似作伪。”
查特韦格没有回答、不能回答,答即为破绽。所以他不答反问,“你说她是‘九头蛇内部人员口中的天之娇女’,是谁告诉你?”
托尼略作停顿,和身侧的娜塔莎交换眼色,大约在权衡巴克斯维换查特韦格的买卖是否划算。卧底、阴谋、反复出卖和效忠,这是场没有终点的交易,其成效远不限于一单。今日之巴克斯维或许值得卖查特韦格面子,可背叛后弥留的寒心怕是会让犹疑在善恶之间、挣扎投靠的人止步。
“她的天才有目共睹,那岂非是人尽皆知。”是娜塔莎轻描淡写回应,“若你般厌弃到视若无睹之人,自是另当别论。”
“不,九头蛇眼里的她不过万全个新人里稍显拔尖、略有运气,或许天赋异禀,谈不上天之娇女。”查特韦格那样笃定,因他是为数不多的知情人,知情她曾被当明珠供捧唯在少年时期。以天之娇女相称、认得她模样的俱是颇有资历的老人,若尚未做了古。查特韦格绷紧的唇线那天第一次全然舒展开,作一个还算清淡的笑,“是巴克斯维吧?”
他其实在试探。
巴克斯维的死是十三年前已盖棺定论,死在叛军被镇压的混乱一夜、死在华尼托的膝边。纵然当时有人质疑巴克斯维的忠诚、质疑他是否为叛军一员、质疑华尼托出于私心掩盖,十三年前的论断放诸今日已无关紧要,至少文牒之上认定那年生死的他是为殉职。即便查特韦格本人也曾是质疑大军。
“这算什么?嘲笑我们不闻窗外事?”娜塔莎状似不满得直摇头,“没有人不知道巴克斯维早在十三年前以身殉职吧?”
撇开背后不一的议论和所有无锋无影的唇枪舌剑,巴克斯维乃至整个小队的葬礼风光无边、众所周知。女特工的反应实属意料,查特韦格也不气馁,“你误会了,我只是想不起来,除了巴克斯维还会有谁那么了解她。”
终于。
小屋里的斯塔克和娜塔莎不动声色而雀跃,小屋外的复仇者欢呼。尽管查特韦格此时口吻里露出的熟捻并解释不了先时的陌生,但他们似乎等来了第一个突破口。
“哦?此话怎讲?我们姑且认为是你亲手送去寄养,成长在寄养家庭的她又何来闲暇去与巴克斯维相了解?总不可能是他陪去伴读?九头蛇里大名鼎鼎的行动队长怕是也没有这闲暇?”
“说实话我以为你们会更好奇,她一个文弱研究员怎么会和凶神恶煞的巴克斯维交好。”
“她可不文弱。”托尼晃了晃食指,“她没有和你谈起过她的丰功伟绩么?对付□□的那会儿,她一枪毙了一个多嘴的炮灰,正中眉心。”
“她学什么都快。”
“如果你说的是我认识的那个她,我不怀疑。”女特工把半身的重量压在双臂,往前探了视线,“但你忘了么?我们才说幼年的她逃学、吵架、留堂、交白卷,不学无术。她从没和你提过?九头蛇的孩子,即使领养在外也不会和组织毫无联系,你怎么会不知情呢?”
他如何能知情。查特韦格腹诽。那女娃娃防谁都跟防贼似的。莫说他,那时的约瑟芬、后来的玛尔斯,他怀疑他们对她的剧本也不是那么了如指掌。
“说笑了,你岂不知道,那只是她的障眼法?”
“固然是障眼法,浪费的时间却不假。她是如何在荒废的光阴下学会她所学会的一切知识、甚而投身于你们的实验项目,我很好奇。就好像她的一天不是二十四小时,是七十二。”
其实查特韦格也很好奇,她是如何一边演着林赛、一边演着莱纳,还分身有数不时参与大企划。她必然有替身,毋庸置疑。
“你倒提醒了我——你说她枪法甚佳、正中眉心,想必花了功夫修习,而你的理论她忙于‘不学无术’腾不出时间学这些乱七八槽。”查特韦格换了更放松的姿态抵着椅背舒展开,“那到底是谁借着什么由头时间教会了她?不会是你们吧?九头蛇讲究对孩子放养,放在外头的社会和外头的孩子一起长大,将来才好融入社会而不被归为异类。关在实验室里拼命灌输知识和武力的画面,大概是你们科幻片看多了自行想象出的吧。”他从容讲着并不求旁人相信的谎话,是笃定他们无从拆穿。
“你现在是想说,莱纳是神盾局的特工?”
“你还能找出第二个合理解释么?九头蛇没能教会她的,她都学会了,且尽是些公立学校的老师不可能掌握的本领。”其实打打杀杀的,她会得不多,也就巴克斯维手里偷来几□□法。她那人好静恶动,几□□法也是巴克斯维不知怎入了眼才勉强学的。
“行了,你我都不必再绕圈子。我们的内线,一个绝对可靠的消息源,告诉我们莱纳自幼在九头蛇享有得天独厚的教育。她固然天才,缺乏应有的点拨与资源也难有今天的成就。她是你们的掌上珠,半是呵护半为监视。”女特工摆弄着涂了艳红指甲油的指甲,神态也变得与查特韦格一般惬意,“听说你们将她安排在一处冬暖夏凉的独立院落,花草鸟语环绕,最妙是那一圈香樟树里参插的槐树,还是她和你们亲手所种——好显示心照不宣的假仁假义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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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矮参差、新墨油嫩不一的草木园艺原是当时工匠极力推崇,是她说诸般花哨、终日打理、喧闹惹人清闲,一言否定之。所以她的住处一切从简,那圈香樟和山茶按最简明的几何图形分陈罗列。就像数学公式的美,极简以蔽之。就像她的人生,有条不紊。那唯一的不和谐,对称几何外的旁点、线条分明后的乱笔,是那年一时兴起的她和巴克斯维在那株几何正中、最古老悠久的香樟树旁,亲手栽下的槐树幼苗。
其实临时起意该是所知寥寥的巴克斯维,她不过由着他,没有解释复杂精妙的公式、亦不点穿打破平衡的非对称。那是一个天生冷情的孩子所能给予的莫大善意,也是那个从没有心的人不动声色包容着旁人的心。
知晓这段插曲的人不多,她那僻远娴静的小屋从也不是好客之地。只有无心的过路人偶尔在花季惊觉,草木、花絮与花卉错落有致的地方何时也讲起了融合。事隔经年,谁还无端记着一笔无关紧要,若非是陷于其间的当事者。
查特韦格那日第一次露出怀念的神情,“那棵槐树我记得,虽还幼小,花开极盛。每年夏末,成串的花株随风信摇曳,是那个清冷院落里不可多得的生机。”
“听闻她确然悉心照料,而今业已亭亭。想来你得闲经绕,时常能观赏。”
但那棵槐树从没能长成,那座别院也作了寻常家邸。她很少会为槐树停留,一如这世间纷扰嫌能阻她步伐。虽也见过她在夏雨冬雪后,或花开摇曳、或干枯秃枝的偶作逗留,摩挲着纹理、难辨心曲,却未见她表现出少许偏爱——因她也曾这般停留在别的树木花草面前。
这棵理该富有他意的槐树,没能捱过巴克斯维死后的第二年。查特韦格记得那是暴风雨肆虐的夏季,深夜的劲风豆雨裹挟雷电,惊雷即落在那弯池塘、槐树稍前,白色电光映染半边天际。她在第二日晨起,说那槐树不详、地势不佳,若引雷电必致火势绵延,毁了香樟古木、山茶飘香。才显涨势的槐树就那样被放倒,悄无声息,一如来时。
那个别院终于恢复本来面貌的几何干练,多年后复有画起的对称,终不抵初稿的自然。流畅线条后曾暗然展开又收起的卷轴和故事几分,唯有布笔者心知。
查特韦格不禁去想,多年后的她是怀着怎样心境去编一个旁人无从考证、亲历者不会考证的谎言,漏洞百出,只为给人一点虚妄的安慰么?
巴克斯维,那个用强大掩饰不安、凶神恶煞弥盖柔情善意,看似顶天立地实则敏感缺爱的少年,于她终究不一样。是相遇少年时,也曾能讲不愿与他们大人共享的秘密,还是她曾在他身上看见了自己?
谜底在横隔十余年,死而复生、生死莫测的机变、设局和无法尽数的真假参半里,已不那样重要。重要的是查特韦格几能断定,神盾局的所谓线人是巴克斯维,本该葬身枪林弹雨的巴克斯维。重要的是她果然偷天换日,用一场卧底与反间的险境、偷天换日送他走。重要的是当年的自己没有赌错,赌那个看起来没有心的孩子不似她所演的目空一切。
有念便有牵挂,挂念即为弱点。神化的华尼托,也非是不可战胜。
“确是不可多得的美景。”查特韦格应道。心想华尼托惜败脚下的场面会是多动人。
那时的查特韦格沉溺于或有的一线生机、甚乃绝地反杀的契机,忘记去问当年铤而走险也不完美的布局,裹挟在反叛的耻辱、质疑的声响,她是如何做到叫约瑟芬、玛尔斯不问因果、不查其宗,谈得上力排非议轻描淡写揭过?
她也许不是表面的没有心,仅有的那颗心也在自己的算计中被迫冷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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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可以认为你这算是承认,莱纳其实在九头蛇中养大?”
这一次查特韦格不再反驳,他有了新的对策:“你既然得了准信,何必同我再三确认。”
“可提供消息的内线和你一样,对莱纳的名字显得茫然也困惑。”
巴克斯维不会知道莱纳的莱纳,连查特韦格今此之前都未能同她联系的化名,他如何能知。只是时隔良久,他不相信特工口中的“茫然也困惑”是字面意义的迷惘。巴克斯维的记忆想来有些淡化,他未必能确切记得她的名字,却能记得她的特质和面容,然后模模糊糊想“当年我所熟听的名字,是这两个音节所组成么”而已。
所以查特韦格只是道:“她的化名一向不少。”他知道他们对化名的理解不会深刻到他所想的地步。哪怕巴克斯维,对她的身份也没有一个清晰的概念。
“哪怕是对亲手将她送养的你而言,亦是?”
又绕回了原点,一个他也想刨根问题的谜团。为何要用他的模样来将自己送养?直觉她在埋一盘明暗交错、真线难察的棋,他却连疑兵也没头绪。
“送养她的也许是我,也许不是。这应该不算太费解的事实,我们这行每日经手形形色色的假身份不可周记。也许在事后你们看来,这是如何如何重要的一步大棋——也许是,也许不是——在我说来,更像是诸般防范里的一环。”
唯独他并不知道,她在防的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