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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倒也未必。”查特韦格对看不见之处乍起的质问反应平平,“若是你们自行有了什么着边际、不着边际的推断,便与我无关了。”只是在话音落尾后,把视线定定落向屋顶的监控头。
娜塔莎露出意料之中的浅笑。这是一个不想合作又不得不合作之人所能给出的标答。唯独一点,他最后射向摄像头的视线总似乎有些别的意图,像是在……警告。她不确定,毕竟他能警告谁呢?
“你既想听我们不着边际的猜测,我便告诉你。”女特工接收到了男人的眼色,“我觉得你在撒谎。不久前你才说曼因斯的名字似曾相识,教授告诉了你课题的全貌,你却推说不知情。何至于一个‘似曾相似’在听了背景介绍之后,反退化成了‘不知情’?”
查特韦格只是很平静得又摇了摇头,“若你们所说属实,那的确是很有趣的课题,可惜我从未有耳闻。只若这对曼因斯夫妇是曾供职于国立新型科学调研基地的首席科学家,那我想大概找到了我对这个名字似曾相识的原因。”可能除了他自己并没有旁人留意,在提到“曼因斯”三字时略微的停顿和放轻的呼吸。查特韦格又一次望向监控,平静的眼里看不出一丝用意。
这是一个捉不住把柄的答案。新科调曾很有名,这种有名是对有心的眼线而言。作为无时无刻不算计着发展壮大的九头蛇,对一个保密单位的加倍关注、甚至得到首席科学家名单,并不能算超出常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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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本该是不兴波澜的常规质询,九头蛇的要员们也不会分余力关心。毕竟黑进神盾局最高防备级别的牢房要费一点人力。这种技术级别的专员通常手头有许多业务。
但这次显然是个例外。
技术员们拨冗进入了系统,因为对方是查特韦格。可过时的查特韦格虽需防备却也用不着实时监控。技术员载入了常规的监控程序,便埋首于别些项目。终究没人相信查特韦格会傻到供出点什么。
然而警报还是被触发响,不论是在各自科研区的迈尔伯特、迪恩派克,还是远在某个沙漠之地的秘密基地中正与玛尔斯共事的华尼托,都收到了一份简报和实时影像。
触发警报的不是查特韦格,是“曼因斯”三字。
这于迈尔伯特和迪恩派克兴许不算什么大不了,沙漠腹地只开了一盏台灯的办公室中,华尼托与玛尔斯不约而同放下了手头的工作。华尼托踱步到窗前拉上窗帘,打开投影。一时屋里只有荧屏上教授的解说、灯前玛尔斯的默然、和窗前华尼托皱眉的不悦。
不论神盾局打得什么主意,都还算成功得引起了关注。而真正让华尼托眉敛得更紧、玛尔斯活动关节,却是查特韦格似有若无的警告挑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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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盾局里自然不会有人对几万公里外基地里的暗潮涌动有所察觉。
女特工还在将计就计:“可我们的前线特工并未发回九头蛇追查这方面内容的相关报告。”
“如果你们的前线特工以27号为楷模学习,那便不值得意外。”
“听说你们都称呼‘他命很好的27号’。这也许在你们眼里是贬义。可作特工这行,有时候最需要的恰恰也是好运。这么多年,这么许多人死死生生,他却活到了今天。”
命很好的27号?查特韦格心想,大概也只有华尼托会这么说。更多的人,包括他自己,私底下叫27号傻小子。“那傻小子不是命好,是我们给他的好命。”
“你们给的?”娜塔莎和托尼对视一眼,后者悠悠道:“我想即便是你们眼里并不聪明的27号,也不至于把当他面解剖恩师爱女、杀鸡儆他这束手无策哀猴的恶徒,看作是赠予好命的使者。”
“杀鸡儆猴?他这样与你们说?”查特韦格倒没有怀疑故事非27号本人所讲。这个被他们看着长大的小卧底,并不坚强也总很害怕。好容易得见天日,倒一倒苦水,很符合27号在他心中的形象。他略作停顿,眼里有莫名的快意掠过,“到底心性差了些。是杀鸡儆猴,可儆的不是他这只病猴。”
“那是做给谁看?”
女特工脸上的迟疑,查特韦格看了正着:“你岂非有所猜想?不错,儆的是你们最喜欢的小天才——不该有的心思不能有,忠诚经不住考验的墙头草必会付出惨痛代价。”他带着眼底尚未消逝的快意,迎上摄像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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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着摄像头与查特韦格视线相对的华尼托眯了眯眼。记忆中腥臭难忍、乌鸦觅食的午后,被迫在脑海中读档。她记得每一个细节,也记得幼时的自己专注看完了全程。
长桌上灯头已有发黑的台灯于某一刻了无征兆得跳灭,一片漆黑里玛尔斯似乎探身回望过华尼托。不知过了多久,也许仅是几刹,玛尔他拨通了直线:“装模做样的杀手不必再派。”
不再装模做样的意思,是要动真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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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丧心病狂。”不知谁嘟哝一句。
监控室内外,发言未发言,有无表情的,谁又不是那么想。杀一个孩子给另一个孩子看,一刀一纹理,仅为了一句可笑却叫人笑不出的“杀鸡儆猴”。一个孩子,再聪明也是孩子,哪来什么能力和勇气去翻天覆地,哪有什么远见、决绝和卓识做下翻天覆地所必要的牺牲和准备。
克林特记得就是在这间牢房,莱纳和巴克维斯是怎样满面平静着清浅去说,不是每个人都有选择,不是每一次选择都有公平的选项。那份悠然平静下是否曾也有过苦涩和无奈,是否曾也挣扎不甘却终于输给了现实。史蒂夫说不幸不是行不义的理由,这句话鹰眼至今赞成。他只是在想,一个人若成长得那样苦,倒头来还落得在行不义中自甘堕落的结局,岂非太涩?
人生不该没有一点点亮色,不论谁的人生。
对那个自称莱纳的女人,她的亮色又是什么?是九头蛇里作为明日之星荣宠却也处处受压制的闪耀,还是和布鲁斯那短短数月间明知没有将来、说不清真假的相处?
查特韦格迎着丧心病狂的评价,展颜露出恶劣的笑,像是生怕旁人不知九头蛇用尽解数将每一个人掌控。不问年龄,不计资历。
牢房的玻璃,监控器连接的屏幕,陈列着老人锐利眼眸和清癯面颊上不加掩饰的恶意。一张张重复也叫人恶心的表情,落入克林特眼中,他抱着双臂在想,活得太清醒是不是另一种恶意。
他看得出来,莱纳和他们不一样,她不像史蒂夫追逐初心守护正义、不问艰险不辞生死;她不是托尼般的天才顽童、万事凭心意喜好;她和娜塔莎与克林特自己亦不同,他们是除恶问道的特工却也时常为恶本身——她懂得特工的诡谲,有天才之姿亦不停步在追逐些什么,可她的眼睛总那样平静,从来那样平静,似死水无澜,万事已不能撩动心绪。
或许是看破了吧,看破了就不会有期待和失望。毕竟又有什么能长久驻留,换一种方式生存谁又能保证会过得更好。
当不算太久之后鹰眼把想法告诉并不相熟的布鲁斯,后者沉默半晌,却道:“我记得她眼神带光的模样。”鹰眼欲言又止,终不忍于问——那你以为,她是否同样记得你眼神带光的模样。
“杀鸡儆猴、以儆效尤,用扼制一个孩子天性的卑鄙以实现全面掌控,你们的目的达到了吗?”回应的是查尔斯。他的语速仍旧不疾不徐,语调也还温和,却莫名叫人听出冷意,“我还是在莱纳身上见到了你们最想抹杀的人性之光,与生俱来的感情只会在阻力中愈磨愈亮。”
人性之光。嗤笑自查特韦格眼底浮起。呵。他又想起多年前的雨夜。明明暗暗的路灯下,那个孩子倒在空无一人的街,远离另半边城市的喧闹和漫天霓虹。深秋的薄线衫被雨打湿,飘逸的短裙已无法飞扬,露出的膝盖手腕不深不浅的擦身,为精致洋娃娃般的女孩添了些可怜。他和约瑟芬兜兜转转大街小巷终于驶来的黑色轿车才刹稳,那个许是昏睡很久、许是力竭懒于动弹的女孩缓慢抬起眼。空洞、冰冷的一双眼,隔着雨幕和下车来的他们对视。
“你大概不知道,你口中天性有情的莱纳,从容看完了解剖,和身边人品评行刑队员的手法不专业,下刀处不在中心线、切割不对称。”查特韦格的视线越过查尔斯和记忆中的华尼托相对。漠然,镇静。所有的喜怒瞋痴只是她因循世人口味而演过即忘的临场戏。查特韦格没有忘记,约瑟芬兴味盎然与自己转述那女孩对血腥刑场评价之时,卷过浑身的凉意。他自问做不到在令人作呕的场面谈笑风生。那时的她刚满十二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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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特韦格恶毒的事实陈述也事实同步到了华尼托与玛尔斯的面前。那时的华尼托已委身在窗台。玛尔斯没有制止,更不再看背后的她。是尊重抑或别有目的,不论如何,她会感谢他此刻的沉默。
其实监控的转播在收到带有“曼因斯”三字的邮件后,已被玛尔斯取消。高机密——这个高深莫测又令人恼火的词,总是词穷或懒于解释时的最佳选择。只有他自己和华尼托还继续实况转播。他想她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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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特韦格扔下的一地震惊让满屋的人忘记如何反应。是率先回过神的汉克,勉强道:“她恐怕被逼无奈。”但底气不足。
查特韦格看了他一眼:“面不改色得围观,你做得到吗?承认吧。她没有心。”
“没有谁天生没有心。”查尔斯反驳。
是啊,没有人相信谁天生如此。所以才会有他和约瑟芬后来的反复生疑、试探、安心的反复。都后来他其实已分不清,想验证的是她有心还是无心。谁能轻易接受一个孩子演技高超、百无破绽,谁又能不怀疑一个孩子生来冷情到可怖。
华尼托证明了什么叫没有不可能。
他们自找到她起觊觎她的天赋,却从认识她开始忌惮她这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