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 弄人

    ***

    “你怎么知道。”

    一声反问,可确切得说两声重叠的反问,打乱了卡迈尔的论断,也打破了会议室里才酝酿起的敌忾。

    两声反问,一句戏谑,一句惊怒。前一句来自斯塔克,后一句是巴克斯威。

    声音的两个主人显然没料到这一份默契会来自对方——对视的眼神写满震惊——也明显不想要。

    和黑漆漆的家伙混久了,果然会拉低智商。斯塔克悻悻擦着墨镜上不存在的灰尘,愤愤想。另一位,巴克斯威的反应淡然许多。他纯粹感到意外,托尼?斯塔克那样的人,眼里容不得沙子的复仇者,竟然……他忍不住多打量了几眼。

    同样感到意外的还有卡迈尔。他以为同是九头蛇来死里脱身的巴克斯威会比谁都懂他。不见天日的环境,死亡阴影的笼罩,时刻紧绷的窒息感,捉弄般纵你匍匐向出口,又再光线争涌时抓住你脚踝拽回黑暗,周而复始不得终结,希望和失望中一遍遍绝望的交替。

    “重生”的卡迈尔已不敢回想,那些年他是怎么非人非魔得熬过来。

    *

    但他永远忘不了那个被关紧闭的雨夜,连日滴水不尽,发着高烧的自己几要放弃。生存面前,执念、坚持、初心是那样一文不值也可笑。那时候的他想,要是有一口热粥,不管是否有毒,他都会喝下。这个世界太冷,太残忍,连阳光都弃之不顾的他好像活不下去了。

    然后他的囚室外来了访客。热喷喷的食物香气让他恨不得想条狗一样,爬到他们面前,摇尾乞食。但是他忍住了。快要死了,起码得守住最后的尊严,尽管最后的尊严也已破碎得可怜。门外的人穿着统一的看守制服,可他就是有种感觉,那些人不一样。

    尽管他可能不会有机会求证,但给他不一样感觉的人,确实不一样。那是华尼托一行。监管所的人说,查特威格最后的玩具也快不行了,他们顺道来看看。他是这一批里坚持最久的。华尼托兴起时还和迈尔伯特打过赌约。这个女人难得兴起,更难得赌一只鹰犬能熬下折磨。

    “他快哭出来了,小姑娘,就为了这丁点残羹剩饭。”迈尔伯特漫不经心的口气活生生是把卡迈尔好容易收拾到手心的最后一点尊严,按在地上揉搓,“你还赌他熬得下去?”

    “他或许本不能,可是你的话给了他稻草。”卡迈尔看不清轮廓,但听着是很年轻的女声的主人抬手压低本已很低的制服帽檐,“瞧瞧他的眼睛,这是匹垂死挣扎的狼崽子,你由他熬过今天,一切就都不同了。”

    “倒是难得见你如此兴致。”

    “不,别误会,我的意思是,过了今天他再不会是那个一腔热血的实验员了。”

    跪趴在地上,连说话都不怎么有气力的卡迈尔想要反驳,但嘶哑的、许久未说话的声道只能发出几个没有意义的音节。

    迈尔伯特也来了兴致:“愿闻其详。”

    “他或许仍能活下,但他的坚持在渐渐被忿恨取缔。往后,支撑他活着的不再是希望,而是毁灭、是报复。”

    “毁灭曾对他施以恶性的每一个人,在他人的痛苦里寻求解脱。有趣。”迈尔伯特把手里的食盒放到栅栏前,“小子,别死了。我还挺期待她预判出错的。”

    *

    只是并没有。今时今日的卡迈尔无限感慨,当年的小女孩预判得半点不错。他活下来了,却也不再是他。他不会向任何人承认,但这不意味他自己无所知。

    “人命在他们眼里甚至不比草菅,一点点温情又算得上什么。”卡迈尔收回飘远的记忆,神情冷硬。他不知道此刻漠然将九头蛇上下一言蔽之的他自己,和当年牢笼外冷眼看他死生的那群人,何其相似。

    “正因为性命一文不值,人情才比瑰宝,需得藏着掖着。”巴克斯威的眼神落在他身上,又不在他身上。似是透过他看向更远……

    他在看什么?

    卡迈尔没由来心生妒忌。一想到他吐着血沫、困于天堂地狱间的夹层神鬼不助的同时,有人在不被觉察处享受着一杯热茶、若干饼干、几句嘘寒问暖的关怀,他无法不恨。尤其这个“有人”还是杀神之称的男人。凭什么。

    不甘和忿恨凝成如有实质的利箭,在卡迈尔盯紧巴克斯威的目光愈发阴冷。

    谁都瞧出了不对劲。史蒂夫赶忙立到两人之间,企图隔断这恶意的窥探,“都冷静一下。”

    可是沉浸在情绪里的卡迈尔难以自拔,被勾起回忆的巴克斯威不愿退让。

    “我们见过。”巴克斯威忽然说。他没有说何时,谁都听到他说的是彼此都还没离开九头蛇的时候,卡迈尔最狼狈的时候。

    史蒂夫暗道不好,魔怔之人最受不得刺激。他边想着边要阻止巴克斯威。托尼却拦在他的去处,用眼神回应“让他说,你在怕什么”。这一耽搁,巴克斯威那儿便打开了话匣子。

    “你说那是个没人情的地方,可若没有人情关照,你活不到今天。”巴克斯威的陈述是从容的,眼神是怜悯的。他越是这般,便显得卡迈尔越可笑,“迪恩派克只手遮天,凭你的小打小闹,搜查取证不会一帆风顺,更不可能成功;你就着一腔孤勇把他状告,他翻手将你打压,锁在地牢里消磨,凭你一己哪来活路。你以为的苦苦挣扎,你以为的艰难求索,不过是有人在暗中给你开绿灯,准你前行。”

    *

    巴克斯威记得在巡逻的午后,听到过路小卒说起落难的新星得了尊贵访客,想着晚来探望华尼托时问询一二。他备好的话照常没能出口,她随意投来的眼神轻易把他看破。想来是无关紧要——也是,在她那谈得及紧要的本也屈指可数——她轻描谈写说与他听:“那个小朋友,我们已不打算再管。原以为会有新意,到头仍是千篇一律。”

    那个地方若说对谈性命论斤两意外,是自欺欺人。只是他偶尔还是会心悸,那样干净、少年的人,会用最淡漠的口吻谈论生死。那个不出淤泥的人……他敛眸掩住一时心痛,少有波澜的心却常为这女孩不值,用惯常的闲谈接她话头:“他不好么?毕竟坚持到了现在。”

    她没有去答好与不好,“活下只是开始。唯独同化成恶鬼才有捣毁恶鬼必须的强大,只是成了恶鬼便再难维系诛己的决心。”

    “你瞧见过他的眼睛,那是饿狼的眼睛,不会屈服。”巴克斯威也悄悄探试过卡迈尔。

    “那是双忿恨的眼睛,他在记恨不公。就像他的先行者们,在做好坠亡的觉悟之前,跳入了深渊。”

    “他兴许仍会活下来。”

    “以被同化的深渊之姿。”

    “活下来不够吗?”

    “被仇恨蒙蔽的双眼,只知复仇。他仍将会有拉人同堕地狱的能耐,但恐怕走不了他当初的道——不容沙子的正恶分明。”

    *

    那时的巴克斯威心惊她的笃定,忘记去问一句为何笃定。多年后想起,当初的她论卡迈尔又何止在论卡迈尔。

    绝处求生是一条问心的路。她没能走出,他没有走出,没有人走出。

    羞愤、恼火、惊惧……诸多神色在卡迈尔面上变换,他的脸色青了又红,红了又紫,最终只憋出一句,“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巴克斯威嗤笑一声,都不屑于反问一句”你果真不懂吗“。卡迈尔的反应恰恰说明他听懂了。他看着对方在自己的注视中越来越不安,轻叹道:”有人对我说,熬过了地牢,你会是复仇的一柄利剑。”也止于复仇。

    “是她对不对?”他下意识得脱口而出。那个不知姓名,不见容色的小女孩,和他誓言要埋葬的过往一起铸就了他这些年从未解脱出来的梦魇。许多时候比嘲讽更诛心的是不带偏见的陈述。

    “莱纳?”紧随卡迈尔一字“她”之后脱口而来的,是史蒂夫一身莱纳。巴克斯威想她总是那样令人印象深刻,不管是否露面,有否伪装。

    巴克斯威的沉默也是一种回答。

    史蒂夫很想问,为何事事都有她,处处都有她。想问,她既知卡迈尔的苦,为何不施以援手。绝处的放任自流,是比诛杀更为野蛮残忍的磨砺。这样的道理她不会不懂,为何还是如此做了。张嘴却又问不出口。史蒂夫啊。他自嘲。她不是都亲口说了,华尼托没有心,你又何必执着于一个假身份所展露的纯良。

    ***

    “按你现在的状态去打机械人,必输无疑。”

    斯塔克果断绕开莱纳的话题。那是一个死局,他比谁看得都明白。问题的关键不在她有没有悔过,而在她根本不想被救赎。他其实很懂那种状态。父母意外身亡的很长时间,他一直在这种自我放逐里度过。是的,自我放逐。他曾想过与老蝙蝠说,可终究没有。那个老伙计不是看不明白,只是不愿接受。心死的人才想一死,老蝙蝠还期望以一己拨乱反正。照那女人罕见流露出的破碎情绪,倒也并非全无可能。

    焦糖色的眼睛略过一室,内心洞彻。不论是仿佛已久远的她,还是眼前的卡迈尔。

    “你这是要换我指挥权的意思?”卡迈尔惊疑不定。机械人项目上他投进多少心血和无眠,就因为那一丁点不堪的过往,如今便要被人全盘否定了吗?

    “那是用芯片和超级计算机排演出的绝对理性的作战模式,应对指挥官也必须维持同样程度的冷静。你被不甘和复仇支配,稍不留神便会被情绪左右、冲动行事,而这恐怕也是敌方所乐见的。”卡迈尔的不满没有撼动斯塔克半分。某种意义上,他和蝙蝠、华尼托是类似的。

    娜塔莎听出了托尼的言外之意,“你的意思是九头蛇或许知道我方的主官是他,卡迈尔?!可那怎么可能……若不是他们的不再上心,他也根本不会有逃离的机会……”

    娜塔莎嗓音渐弱,像是想到什么。托尼带着一脸笃定,续道:“如果他从未被遗忘吗?当初若能故行便宜,以期同为高层被针对,又为何不能在窥得这块璞玉快坚持不住,纵一条反向的生路?”

    巴克斯威说的不错,那并非是个没有人情的地方。只是人情未必都是存着善心的。

    斯塔克转向卡迈尔:“不只他们,我也想看一看,你以为的九死一生若到底来仍是别人画给你的一种可能,在这命运捉弄面前,你会作何反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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