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元夕听罢,忙说是自己过失,解释道自己只想等走近一些再唤她,不曾想这般打扰了她的清净。他思及对方称自己为“皇嫂”,心间有种说不上来的酸涩滋味,只叫对方还如之前一般,以“稚君”的名号称呼即可。
梁问晴点点头,问他的来意。
贺元夕便从怀中掏出一卷书册,捋了捋书边的褶皱,将它递了过去。
梁问晴将那书册接过,定睛一看,颇为诧异。
“《避尘剑谱》?”她念出了封面的书名,刮目于对方竟拿出此等物什,惊喜道:“这本剑谱可是隐于尘世的失传之作,小王当年遍寻四海也寻求不得,稚君是如何得到它的?”
贺元夕见她似乎喜欢,心头也跟着欢喜,解释说这剑谱是自己母亲贺大丞相的收藏之物。
“我母亲少时有习武之志,曾遍寻民间求取各类武功秘法,只可惜武窍不通,终究未成气候,之后参加科举,文路稍顺,才定下方向,最后官居丞相。”他又道这剑谱放在自己家中早已无用,观王姬是习剑的高手,故而将它赠之,即让名书得遇伯乐,又权当它是那日王姬御花园相救的谢礼——可实则掩去了剑谱是背着丞相偷拿出来的实情。
虽已说明原因,但梁问晴仍觉得这本书谱太过贵重,于是极力地推还回去。元夕执意要她收下,见那头说什么都不答应,只觉两人间本就浅薄的关系如今更显生分,胸中一阵憋闷,脱口而出:
“只怕王姬不是介意这书谱贵重,而是介意我人太疏离,故而轻贱了我的心意!”
“若是今日给你这卷书的不是我,是林稚君,王姬只怕不会如此拒绝。”
他这话一出,见梁问晴目瞪口呆、神情惊错,便后知后觉地知道自己大大失言。他在心头责备自己不知所云,说了些不该说的鬼话,于别扭间觉得难堪至极,那张芙蓉似的面颊上五官轻皱,倏忽地落下泪来。
“对、对不住……”元夕一面抽噎,一面拿袖子去抹眼泪,“我……我说话失了分寸……”而后越想越荒唐,越想越自责,便越哭越伤心——那副梨花带雨的模样饶是神仙见了,也未必不心生几分爱怜。
梁问晴见他哭,一下子慌了神,也顾不得他之前说了什么,手足无措地先道了歉,说自己不知好歹、惹他不快;又急忙把手中的剑谱揣进怀中,连声地感谢,想哄住他的泪水。
“是小王思量欠妥,辜负了稚君美意,还请稚君责罚……”她深深地作揖。
“不,是我口不择言,让王姬为难……”元夕呜咽着答。
“不,是小王不近人情,疏忽稚君用心……”
“是我自以为是,叫你难堪……”
“怪我……”
“怪我……”
“还是怪我……”
“不是你错……”
元夕与对方推说半天,见九王姬道歉的模样别有些笨拙,却又真诚坦然,最后忍耐不住,终于破涕为笑。
梁问晴见他好转,松却好大一口气来,挠挠额角,也不好意思地笑了。
元夕见着她笑,心中很有些快活,又想起她方才郁郁不乐的模样,便问她是不是有什么烦心的事。
梁问晴听罢,皱了皱眉,犹豫片刻,道出苦恼。
原来此前她因喜爱收藏名剑而派人搜罗天下,好不容易找全了十二把世上无二的君子之剑,却被自己的生父陈太后悉数收缴并全部销毁,由此和他大闹一场,弄得不欢而散。
元夕听了,深感遗憾,又追问她太后毁剑的缘由。
“父后说我最近进宫频繁,又执着于刀剑之物,会让陛下多心,”九王姬道,“可我与皇姐一向要好,相处和睦,也从不因权力之事相争拳舌,且皇姐知我乏于弄权,一生志不在此,故也常与我谈心,我们姊妹之间又哪里会存在父后说的那些隐忧和疑虑呢?”
元夕知晓原委后,思忖一会儿,轻声道:“许是有心人挑拨的无稽之谈,亦或是空穴来风、多少有些实情的言论,王姬也须提防一些。”
梁问晴还剑于鞘,默默道:“我只是觉得可笑。”说罢,转过身去,望着平静的碧玉湖水,幽幽道:
“明明我才是他亲生的女儿,为什么他总是偏爱五皇姐。”
“我才出生的时候他为了照顾皇姐把我丢到林将军家里,托林辅郎照看我,五岁那年就叫白云观的道长带着我上山,把我送到当时最为严苛的紫离仙师门下历练,他知不知道我在那山上迷过多少次路,在冬天生过多少次病,为了学得一点我根本不理解的心法挨过多少次打?”
梁问晴哂笑一声,自嘲地摇头:“不,他什么都不知道。”
“他只考虑五皇姐的感受,只在乎和五皇姐有关的事,他给她做新衣、绣荷包,亲手做好吃的点心哄她开心……”她侧身看了眼元夕,忽然问:“你可知他唯一一次写信召我回宫是为了什么?”
“仅仅是因为皇姐生辰,说想见见我这个多年不在宫中的姊妹罢了。”
“他在母皇面前称赞皇姐聪慧,称赞她读书用功,称赞她文武双全,将来必成大器……你看啊,这结果的确如他所愿。”
梁问晴说完,望着波光粼粼的湖面,似乎还有话想说,却终究缄默。
贺元夕听了她的这些话,心脏兀生生地泛疼,竟不知她在这般与世无忧、光风霁月的外在下吃了恁多苦头,既替她不是滋味,却又另以旁观者的身份来思量这些事情,而后温言细语地宽慰道:
“世人皆言‘父母爱子,则为之计深远’,兴许这都是太后为了殿下能有更安稳的将来而做的长远打算呢……他的这番苦心,殿下或许不能领会,但也不可忽视和辜负啊。”
梁问晴听了,哀愁的神色略有丝动容,但随即又敛起恍然,埋怨道:“贺稚君不用替他说话,反正本王如今也不再是从前那个祈求至亲之情的小孩了,经历了这么多事情,我早已不会再为这些求不得的东西而遗憾执着,凡事看开一些便好……”
元夕听她这样说着,知道她口是心非,心里既同她伤感,又对她爱怜,面上无奈地笑了。九王姬问他笑什么,他摇摇头,刻意不说,想着要转移话题,便请求对方用上那本《避尘剑谱》,舞剑给他看。
梁问晴本怕露丑,婉言谢绝,但又架不住元夕再三地恳求,又加之自己对那剑谱内容也极感兴趣,便半推半就地拿出它来,翻开书页,照上头的图示练了起来。她是个练武的奇才,即看即学,即学即会,一招一式利落生风,舞得极为漂亮,叫元夕看花了眼,心神为之荡漾。
只半炷香的功夫,那剑招便已被梁问晴初步掌握,她舞完最后一式,朝元夕抱拳,道声“献丑”。
元夕目光熠熠地盯着她,口中赞美不绝,崇拜之情溢于言表。梁问晴被他夸得有些不好意思,害羞地低头,朝他腼腆地笑了。
元夕还要再说,低头却见对方手里的长剑崭新银亮,可剑柄的尾端却缠着一方已经坏掉的旧剑穗,便好奇地询问。
梁问晴听他这么一问,欣喜的神色收敛起来,看着那剑穗,闷闷道:“这是我四年前回宫那日,他送我的,”边说边去解它,“我本来以为这是他特地给我做的,后来才发现,皇姐也有一只几乎一样的……原来他只是把做错的式样给了我。”说罢,看了一眼解下的剑穗,抬手要将它丢进湖中。
“王姬!”元夕见状,本欲拦阻,但奈何对方扬手起落,阻之不及,便见那穗子轻啷一声溅开湖面,浮在水上,随涟漪的方向荡着。
“我不要了。”梁问晴悻悻道了句,盯着湖面看了片刻,耳听自己的随侍传话过来,说女帝召见,便转身向元夕告了辞,匆匆地离开。
此时的碧玉湖边只留下一个单薄的人影。
元夕见梁问晴走得远了,扭头发现那剑穗还飘在湖上,便二话不说地跑近湖堤,挨着堤沿慢慢地走进水中,将那剑穗捞了回来——等重新上岸的时候,胸口的衣衫都已湿透。
……
林初朗因胸中积郁,称病告假了几日,没有去向皇后请安,流玉在去太医院领药的途中又从别的侍从那听说南阁的元夕不知怎的,误跌湖中也生了病,同样不去请安。
林初朗知道以后,主动去看望好友,见他们两个一个更比一个憔悴,哭笑不得地同对方商量着去外头散散步,祛祛病气。
元夕答应下来,两个人一起出了南阁,正往御花园走,却不料经过东苑的时候,在苑外撞见一个手抱包袱的侍从鬼鬼祟祟地走到角落的一棵树下,将包袱丢下就要跑。
林初朗喊身边的流玉把人拦了,带到跟前问话。
这一问才知此前女帝听闻萧祺缘的爱犬被毒害之后,派人从宫外百般寻找,寻了一条模样肖似的赠他。当时那猎犬已经受孕,如今下了一窝崽,本来是新生的喜事,却不料其中有只小狗额头上竟有个“亡”字,由是惹恼了萧祺缘,叫人把它丢出宫外自生自灭,于是才发生了林初朗与贺元夕刚刚瞧见的那一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