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夏天持续高温,江城的河流江滩水位不断下降,万物奄奄一息。
白妤房间的空调24小时运转,她躺在床上抱着留有江雪梅味道的被子蜷缩再蜷缩,像那些樱桃一样,萎缩、腐烂、发酵。
外面的世界斗转星移,偶尔暴雨偶尔烈日,后窗户外的三颗水杉树十几年如一日。
但她听不到妈妈熟悉的上楼脚步声,无法计算还有几秒她即将敲响她的房门,预测不了今天饭后水果是桃子还是葡萄。
她跑遍整个家,都不会再寻到妈妈的身影与声音。
像是一种慢镜头特效,闭上眼,白妤看见江雪梅一帧一帧消失。
她消失在夏天树影摇晃的乘凉后院,消失在冬天温暖扎实的前门摇椅上,消失在秋天飘着烟火气的厨房前,消失在春天骑车穿过栀子花丛的街道上。
这种摸不到听不见的感觉将人的心挖空,钝痛如在山谷敲击巨鼓,回响阵阵,震耳欲聋。
日落日出,时间无情流逝,清醒时分,白妤和自己计较的还是同一个问题。
她不明自己为什么会觉得妈妈会永远在家里等她。
时至今日,为什么她还是那么自以为是。
夏天结束时,栀子花彻底凋零,白妤也彻底和她的学生时代划清界限。
她收起眼泪,换上得体的衣服,拖着行囊前往幼儿园入职。
随后一个人联系中介看房,一个人搬家,一个人收拾行李。
一个人上班,一个人下班。
填补其间的是忙碌,她非常忙碌。
白天要帮这个小朋友穿衣服帮那个小朋友擦屁股,上课的时候左手弹钢琴右手画画,嘴角扬起的弧度从不敢懈怠,一直保持到把小朋友安全交到家长手里,保持到和同事挥手说再见。
回到来不及好好收拾的合租房,买一份简餐,就着几分钟的老剧吃完,接着洗完澡,躺在床上,手机不用刷几下就困了。
身体和精神的双重疲惫让她来不及想许多事情。
这种忙碌在很多年后她回想起来,其实和酒精类似。
强制的生活变动,不得不前进的人生,无法情绪化处理的环境都是精神麻药,短暂地让人忘记一切。
一切里也包含快乐二字。
她在麻木中喘了一口气。
等缓过神来,已是2017年的新年。
幼儿园放假早,结束工作的那一刻白妤回到出租屋大睡特睡了几天,醒来后她看见江城在下大暴雨。
冰冷雨水冲刷这座城市,气温一降再降,冷到每个毛孔都快结霜。
白妤裹紧被子冷得瑟瑟发抖,她想起妈妈每到换季都会准备相应重量的被褥,想起妈妈为了让她不那么冷从小到大尝试的各种取暖工具。
第二天上午白妤冒雨出门,在附近的卖场超市添置了十斤重的厚实棉被和一条电热毯。
但她还是因那一夜的降温感冒了。
出租屋里烧水壶咕噜咕噜响着,热气飘着,白妤爬起来吃了几颗药,躺回被窝后什么声音都没了,这个小小房间安静得仿佛不存在于这个世界。
一周后身体渐愈,她塞了几件换洗衣物进背包里,坐上回栀花镇的公车,换乘几许,路程漫长,她刷着勾人瘾的短视频,偶尔看一眼窗外到了哪里。
回到家,家里空无一人。
白袁这半年忙着他所谓的‘小生意’,串街走巷,时刻不停歇。
白妤不曾问过,她知道他这个人秉性就是如此,真安静养老是不可能的。
晚饭时分,白袁夹着他的真皮公文包像一位都市白领一样脚步匆匆地归来。
他见白妤回来了,一扫脸上的愁容,开怀大笑道:“回来啦!怎么没提前给爸爸发个微信?家里都没菜了,我去买个菜。”
白妤说不用了。
隔壁婶婶下午见到她,给了她一筐白菜,白妤说炒个白菜粉丝吃一下就行。
白袁很是惊讶,“出去小半年自己都会做饭了?”
“嗯。”
做饭?大学的那个冬天她就学会了,是妈妈教给她的。
可她不想说过多的话。
疲惫,还是很疲惫。
白袁乐呵道:“那正好,这段时间我回来就有热饭吃了,你不知道,你不在家,我都是下面吃的,都快吃吐了。”
白妤手一顿,语气生硬地说:“我不会给你做饭的……今天是例外。”
白袁还在笑,“那你自己不吃了?”
第一次争吵是在这里开始的。
白妤甩了筷子,目光似冷箭射向白袁,她低声问道:“你不是说要回来补偿我吗?让我像妈妈一样伺候你,就是补偿我吗?”
白袁韧性十足,哼笑一声,“你这孩子怎么说话。”
“那你打算怎么补偿我?”
“喏。”白袁从公文包里掏出一叠人民币砸在桌上,“给你的新年红包。”
网络快速发展的年代,白妤盯着这些纸币神游,她很久没摸过纸币了。和杭臣出去吃饭带皮夹的回忆又拉远了一些。
她眼眸暗下来,转身离开之前说:“你自己留着用吧。”
白袁不甚在意地说:“爸爸给了啊,你自己不要的!别后悔啊!”
白妤已经上了楼。
她的房间和半年前没有太大区别,但白袁从来没有帮她打扫过,以至于哪儿都蒙上了一层灰。
白妤想起,大学四年每次回来,房间都是干干净净的。
冬去春来,她勉强算是过了一个新年。
开春后,气候回暖,融化一些冷硬的冰刺,白妤平静了一些。
可生活的历练才刚刚开始。
她带的班级里有两位小朋友因抢玩具打了起来,小朋友打架的时候都特别用劲,以至于一个额头撞出了血,一个半边脸都肿了起来。
现在的家长也不是江雪梅那一批性格了 ,接到电话,气势汹汹地冲到学校,要赔偿要道歉,要整个幼儿园都开展儿童心理课程,以及换老师。
调解认错过程中,家长也动起了手,白妤劝架时还挨了一巴掌。
事后,园长单独找她谈话,语气温柔却话里有话。
最后她被扣了一个月工资作为给家长的交代。
携着一身伤回去,白妤趴在床上打开微信,看见高中与大学的好友群消息99+,点开一看,各有各的职场烦恼。
白妤没有说自己,发了个表情包以表自己已阅。
接踵而来的还是疲惫。
她翻个身,埋着脑袋,在咸湿的眼泪中入睡。
睡到一半被微信电话吵醒,是班里一位小朋友的妈妈打来的。
她说:“喂,白老师,听说今天班里有两个小朋友打架打得很严重,我孩子回来后一直哭,她都吓坏了。你们不能只关注打架的人,这样恶劣的事情对其余小朋友来说伤害也是很大的。”
白妤愣了一下,扶了扶额头,酿起友好的语气缓缓解释和道歉。
对方仍喋喋不休许久。
白妤对这份工作的信仰与愿望是在这里开始崩离解析的。
入职那天她曾默默发誓,她一定不让她的班级里再有‘白妤’。
可现在的白妤怎么做都是错的。
六月,迎来小朋友们最喜欢的六一儿童节,白妤和其余老师剪了许多窗花布置教室。
闲聊时,有人好奇起她的感情生活,知道她没有对象后,热情地要给她介绍男朋友。
问白妤有什么要求。
白妤剪了一个粉色的贝壳,她举起来,比划着贴在哪儿最好看,明媚阳光透过窗花空隙照在她脸上。
她浅浅地笑了下,梨涡明显,她用一种哄小朋友的口吻,真假难辨地说:“想找一个会送我贝壳的男生。”
周围几个老师懵了一下,随即大笑起来。
有人说:“什么贝壳?梵克雅宝的贝母吗?”
大家笑得更合不拢嘴。
白妤也笑,笑出了眼泪。
季节很快再次变迁,暑期到,她再次收拾行囊回家。
江雪梅的祭日就在眼前,她学着家乡的传统操办起来。
但她好累啊,所以她对白袁说:“你可以帮帮我吗?”
白袁最近在为他又一次破败的生意抓耳挠腮,听到白妤的话他说:“你妈的祭日爸爸肯定放在心上的,什么帮不帮,不过倒是你……能不能帮帮爸爸?”
白妤没明白。
白袁连连叹气,把他生意破败的过程从头到尾讲述了一遍。简而言之,他现在欠了三十万,能不能先帮他还一点,等他追回了别人欠他的,就不用再连累她了。
白妤异常平静,她数着要烧给江雪梅的黄纸,问他:“这就是你说的补偿我吗?”
白袁难得恼羞成怒,他猛地站起来,“我上次赚了钱是要给你的,你自己不要的,爸爸难道对你很小气吗?小时候你妈这省那省,我回来一看,你瘦得像个猴一样,我不心疼?我叮嘱你吃点好的,喝点好的,我不关心你吗?你大学那几年我在外面……算了,你不愿意就算了!就当我以前给你花的钱是我欠你的债!”
这笔钱白妤没有帮他,所以,第二天江雪梅的祭日他出去了。
白妤对家的概念发生变化是在这里开始的。
妈妈不在的地方就无法成为家。
她似乎没有家了。
这个夏天白妤没有留在‘家’里,她为了避开白袁,回到了出租屋。
小区里的孩子也都放了假,头顶烈日,不知疲倦地追逐打闹,尖叫声刺得太阳穴突突直跳。
有一天,白妤心情不佳地拉开窗帘从二楼探头向下寻望,她看见碧绿草地漾着光,褪色的塑料木马左右摇晃,年岁不一的小朋友黏在一起,为了一只从树下掉下来的蝉又哭又笑。
她不理解,一只蝉而已。
她想让他们安静一点,可这样的念头刚冒出来,她忽地震了震,电光火时间,她想起自己的小时候。
她曾为了一篇课文斤斤计较,若要说遗忘,她没有,她始终没有忘记那些深刻的记忆。
只是这一天,她想起的是那篇课文里表姑所说的累而不是作者控诉的谎言。
白妤靠在窗边,阳光将她的脸晒得发红发烫,像一个说了慌被狠狠拆穿的小孩。
小孩很久以前暗暗发誓,以后绝对不要成为这样的大人。
唰——
白妤抖着手快速拉上窗帘,将自己藏匿于阴影之下。
可她还是久久抬不起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