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故事有终点,白妤觉得那一定是当一个人的梦想开始破碎。
那个夏天之后,关于过往的记忆如洪水猛兽一样袭来。
当她朝九晚五,每天必须准时上班时,她想起杭臣曾捧着地理书说要和她环游世界。
当她反复因为工作被迫道歉时,她想起读书时只要努力就能得到夸奖。
当她看病一个人,吃饭一个人时,她想起无时不刻不在身后的妈妈。
曾经的每一个美好画面,每一句壮志凌云的话都在提醒她现在的人生在不停坠落。
时间禁锢她的灵魂,工作抹平她的棱角,孤独加重她的病症。
日复一日,麻木的种子在身体里扎根乱窜。
她说不清自己到底是在哪一个瞬间开始萎缩的。
等反应过来,好像已经无药可救。
2020年夏,她27岁,照镜子的时候眼角滋生出了淡淡的细纹,脸庞也不如25岁之前饱满丰盈。
但是比年龄增长,胶原蛋白消失得更快的是她的勇气。
出门需要勇气,社交需要勇气,尝试新事物需要勇气,十年前给铭德留下群架传说,不卑不亢的白妤像是一场梦,十六年前那个扛着扫帚追着奶奶满街跑的小女孩也是上辈子的事情了。
一个深夜,她问杭臣,这就是她要走得另一条路吗?
可她没有觉得自己在走路,她只是在活着。
也是这一年开始,白袁开始张罗白妤的婚姻大事。
这几年,白妤已只在过年时才回去,并不是因为对白袁所有千挂,只是有时候被回忆牵动,想回去翻一翻自己的书桌,看一看曾经的笔记。
关上房门,她还能把这里当做所谓的家。
可逐渐,这种小小愿望也成了奢侈,她一回去便会被各种相亲事宜填满。
她再三拒绝,白袁却永远活在自己的价值观里,叹气时像足了一个真操心的老父亲。
深感无力又摆脱不掉时,白袁出了一场车祸,说严重不严重,说轻不轻,只是不能再东奔西跑。
他没有过分恼怒,也许是年纪上来了,担心自己的养老生活,养病时第一次低声下气地说了些软话。
可说来说去,无非是他的欠款没有还完,以后赚钱难,压力大。
白妤很少和他说长句,这一次破天荒地说了话。
她疲惫万分地问他,是不是她帮他还了这笔钱他们就两清了?
白袁啧了声,默认了。
白妤离开时说:“我欠你的,我还,我只求你别再打扰我了。”
他不满道:“怎么是打扰,爸爸是真的为你的婚姻操心!”
白妤早已走远,或者说逃远。
2020年至2023年,白妤只在中间回去过一次,她和白袁的关系第一次缓和下来,可她十分确信,她没有家了,心里那盏留在童年的灯白袁也修不好了。
2023年,她即将迎来人生的30岁整,给了她三年清净的白袁再次操心起她的婚姻大事。
于此同时白妤发觉自己很难在工作时间保持最基本的素养与状态,私下时更是糟糕透顶。
她在教小朋友唱歌时,会突然流泪。
弹钢琴时会忽然记不清下一个音乐,曲子中断,她努力回想,脑海浮起的是白茫茫的雾。
辗转失眠时,她躺在单人床上,窗外有清辉透进,她用力呼吸,呵出的热气在月光照耀下呈现不规律的运动,耳膜隔绝一切声音,只能听到自己空洞的心跳声和连接过往频道的杂音。
天亮时,她按掉闹钟开始重复的一天,推开窗户的一刹那,她想起十几岁时看过的书,书上写:窗外是佛罗伦萨,桌上是死。
是的,窗外是佛罗伦萨,桌上是死。
如果现在可以死掉就好了。
三月的一天,细雨朦胧,白妤忘记带伞,淋着雨回去,冲热水澡的时候她乏力地蹲在地上,勉强抱住自己。
那个想法就这样冒了出来。
死了就不会痛苦,死了就不用对什么都感觉疲惫,她还能见到杭臣和妈妈,她还可以像从前一样做任性的小孩。
死了也不会怎么样。
反正她一个人,没有人会在意。
就是这样的想法让白妤察觉到了自己绝对的异样。
很快,她请了假挂了一个心理专家的号。
要做的测试真多,要吃的药也真多。
一想到每天都要做吃药这件事,白妤连走出医院的力气都没了。
她坐在医院走廊的连椅上,看人来人往,直到灯暗下来。
随后她终于想明白,自己想问自己什么。
她想问:白妤,你该怎么办?
夜晚,她躺在小床上,再一次失眠,再一次痛哭流涕。
这些年来,流泪的日子已经超过开心的日子。
她也很久没尝过开心的味道了。
追剧很无聊,吃东西很乏味,出门很疲顿。
活着到底是为了什么。
妈妈你说,这就是长大吗?
可是妈妈,我好累。
我也好想你。
你可以回来吗?
你可以像从前那样哄我睡觉吗?
妈妈。
2023年3月的最后一天,临近清明,是多雨的日子,幼儿园组织了家长会。
白妤用尽全部力气完成了这项工作,也打算和园长坦白辞职,她快坚持不下去了,但还有白袁,她的爸爸白袁。
她不得不回一次栀花镇。
时隔一年多再回来,这儿又蒙了一层灰,大雨冲刷不掉。
她的青春与童年也又离她远了一步。
可她从来没有忘记过。
她反复回忆,将它们洗得干净发亮,它们支撑着她过完了七年如一日的生活。
只是她再也回不去了。
他们的夏天就那样结束了。
她也要结束了。
大雨滂沱的夜,白妤在冷风中僵持了许久,深夜才回到出租屋,她没有率先处理湿透的衣服,而是坐在书桌前颤颤巍巍地写了封辞职信。
雨下了一整夜,白妤封存好辞职信后呆坐到天明,毫无意外,她又高烧了,可她格外清明。
她等,等着假期结束,去幼儿园递交辞呈。
几天后的早上,园长看完辞呈,没有挽留没有过多情绪变化,只问她:“你想好了?”
白妤点头。
“行,你去办手续吧。”
“嗯。”
这几年生育率下降,孩子越来越少,私人幼儿园靠着高品质服务勉强还能存活,但陆陆续续也裁了很多老师了。
白妤知道,自己不算什么。
她依旧‘一文不值’。
她注定无法成为一个了不起的人。
返回她的狭小囚笼,白妤环顾四周,问自己:有什么是需要留给其他人的吗?
她答自己:没有了。
她对自己说:那……就把这里清空,然后和朋友道一声再见就去找杭臣和妈妈吧。
四月多雨,但白妤收拾物品时心里却升起了阳光,久违的解脱感让她的身体变得轻盈起来,她不禁哼起妈妈最爱的歌曲。
“别的那呀哟,别的那呀哟,我的青春小鸟一样不回来。”
在轻快的小曲中,白妤将捆绑好的日常用品堆到门口,收拾角落时还捡到了先前遗失的一根指挥棒。
她举起它,左右观摩,忽地一笑,学着童年武侠剧里的剑客,一刺一挥。
梦中的远方,心中的江湖,他口中的未来即将触手可及。
他们会永远在一起。
她的心情又好了一些。
可当她收拾完最后一点东西,准备运到楼下时,一个邮政包裹正好送上门,快递员打她电话,她口袋里手机震动,两个人站在电梯口你看着我我看着你。
快递员说:“你是白妤吧?”
“我是。”
“这是你的包裹,签收一下。”
白妤迟疑地接过,不是什么大件,是一个文件袋和一个鞋盒大小的盒子,份量不轻。
习惯性道谢后,白妤将要扔的物品挪到原味,捧着快递进了出租房。
关上房门,拆开快递,映着窗外鲜活的绿意,白妤看到里面是两封信和一个相机。
一个信封封面写着:我最亲爱的小白亲启。
一个信封封面写着:白妤亲启。
而这个索尼黑色相机……
白妤的瞳仁倏地暗了下来,翻出记忆档案,2012年夏天她见过这个相机。
这是那两年杭臣给自己找的兴趣爱好,他拍下生活中大大小小的事物,那天在船上一张张划给她看。
她不敢置信地按开机键,找到相册,加载后跳出来的几排不是当年那些照片,而是张丽娟和杭大勇各地的旅游照。
往上翻,他们去了欧洲各国,去了土耳其,去了马尔代夫,去了非洲,还去了……杭臣最想去的位于加拿大的尼亚加拉。
时间跨度整整有七年,从2014年到2022年。
上千张照片过后,从2014年直接跨到2012年,2012年最新一张照片是他们靠在一起在船里的照片。
他们笑着,他搂着她肩膀,她不太好意思地比耶。
白妤盯着这张照片,呼吸不自觉地急促起来,眼眶泛红。
她放下相机,颤抖着手去拆信。
第一封信是杭臣写的,信纸已泛黄,他遒劲有力的字体在纸上飞扬,洋洋洒洒一整页。
我最亲爱的小白:
我最最最最亲爱的小白,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就如电视剧常规结局一样,我已经走了。
今天是2012年12月10日,复发住院已有一段时间,情况比我想象的严重,原谅我没有勇气及时告诉你。
我也希望剩余的时间每天都能看见你,我也希望上天对我不是那么残忍,可我们都无能为力,我知道我不应该再占据你人生过多的时间。
你还有好几个20年要走,我只是陪你走过了第一个20年而已,我无足轻重。
但我了解你,你一定比我做治疗时还要痛苦百倍,你一定经常睡不着,你一定很想很想我,但是你别怕,别哭,有一天你想起我,你会发现,轻舟已过万重山。我只是某个阶段的过客,疼痛是人生某个阶段的必经历程。
你一定要勇敢,再勇敢一点。
你还记得暑假我们看的电影吗,你当时为泰坦尼克号的沉没可惜,为rose与jack的感情惋惜,为结局不平,不知当你拿到信的这一刻是否能够理解rose的一生。如果你明白了,你一定要像她一样,勇敢地过完一生。
而我如今,终于明白,jack那句,赢得那张船票是我遇到过的最好的事情是何等意义。
我最近总是会想起很多以前我们的事情,如你当时心情一样,有点可惜,有点惋惜。
总想着,如果我对你再好一点,再好一点就好了。
我还没来得及带你去我的江湖,还没和你观赏过不同城市完整的一年四季,你想看的雪不知道我能不能挺到它下。
有时候又觉得,我这样差劲也是一件好事。
我开始幻想你以后相伴一生的人的模样,是否如我们小时候说的那样?
我依旧觉得他应该是一个有担当,性格好,长相顺眼,对你百依百顺的人。
还有,他不会让你哭。
真希望,这个‘他’能快快出现,我愿意被‘他’就这样抹去。
你看到这里一定又哭了吧,你一定在暗暗发誓,你才不会忘记我,你会永远爱我。
不要这样,我希望我出现在你的世界是给你带来好运的,而不是无尽的枷锁。
如果很久以后你还记得我,还想念我,那你就笑一笑,我最喜欢看你笑起来的样子。
别哭,别害怕,我们说好的。
——杭臣,2012年12.10日。
第二封信是张丽娟写的。
你好,小妤:
小妤,阿姨很抱歉,过了十年才将臣臣的这封信寄给你。原谅阿姨不知怎么面对你,所以只好多方打听得到你的地址,将信与相机寄给你。
臣臣写给你的信本应该在那时候就转交给你,可丧子之痛太过突然,阿姨和叔叔无暇顾及。办完葬礼,收拾遗物才想起他还有这样一个遗愿,随后我们才想起你。
我们决定不把这封信给你,我们也不打算联系你,内心默念着,希望你们的回忆到那一刻为止,希望你趁着年华尚好,早点走出阴霾,过自己的人生。
可数十年过去,每次我们回到栀花镇陪伴杭臣,每次对你的消息旁敲侧击时,听到的都不算太好。
如今你快步入而立之年,他不应该再耽误你的人生,希望这封信与那台相机可以缓解你的心结。
也听闻雪梅去世的噩耗,想过你的不易,阿姨想告诉你,不管怎样,我们都要活着,只有活着,四季流转之时才会有人想起他们。
小妤,盼好。
——张丽娟,2023年4月3日。
外面春风拍着细雨,密密麻麻落下,白妤捧着信件眼泪也不间断地落下。
可也有什么再生根发芽。
……
三个多月后,2023年夏天,白妤迎来自己30岁整的生日。
她订了江城最贵的江景餐厅给自己庆生,邀请了她人生里最珍贵的几个朋友。
陈笑意,张巧巧,乔菲都从四面八方飞来,姜素与马盈薇请假挪出时间。
白妤闭眼吹蜡烛许愿完,睁开眼的一刹那,众多礼物伴随着999朵费洛伊德玫瑰送给递到她眼前。
大家齐声高喊:“生日快乐!”
白妤说:“谢谢。”
切开黑天鹅蛋糕,姜素小心翼翼地品尝了一口,为美妙的口感跺脚。
她撑着下巴,边吃边问白妤:“前几年都不过生日,今年怎么这么隆重?赚大钱啦?”
白妤抿着奶油,浅浅笑道:“都辞职很久了,哪来的赚大钱。”
“那你这是……?”
白妤:“我想重新开始。”
马盈薇:“好啊,三十岁就该是人生的新起点。”
白妤说:“所以……我要走了。”
众人:“???”
白妤解释说:“明天,从江城出发,我的第一站是加拿大。”
“你不工作啦?”
“不工作了。”
“你钱用完了怎么办?”
“我可以从头开始。”
我花光所有积蓄,我可以从头开始。
我抛开所有枷锁,我不惧沉默与眼泪。
我就这样,成为我人生中最了不起的人。
如果故事有起点,白妤觉得那一定是当一个人开始有梦想。
这一天。
白妤的梦想是——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