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的雪下了一整夜。
桐落没让泊风送自己回家,她叫了司机。
两人在路边等着司机来接的时候,谁都没有说话,任凭飞雪落在彼此的肩头。
他们都把情绪压了又压。
“车来了。”
桐落微微转头一瞬,对上泊风的视线。
“嗯。”
他又穿上那件黑色外套,长长的,很宽松,里面仿佛能藏进去想隐藏的一切。
“上车吧。”
他为她拉开车门。
桐落坐上车,垂眸看见自己脖颈间的围巾。
“围巾……”
“下次见面再给我吧。”
“好。”
雪越下越大,短短的一会功夫,泊风的肩头就已经落得满满都是白。
车子缓缓开动。
桐落看向后视镜。
泊风并没有立刻转身离开。
他看向车尾的方向,路灯将他的身影拉得好长,长到让她感到寂寥,就好像是那种宇宙万物间只剩下他一个人那般孤寂。
半晌,她又看见他抬头望了望天。
视线逐渐拉得远了,正打算回身透过后车窗去看之时,车子转弯,一堵墙横在视线之间,她瞬间抓住了车门,竟似乎是想要出去。
“怎么了,小姐?”
司机的话把她拖回现实,她有一瞬间的怔愣,继而松开手,回身靠在椅背上。
“没事,有点冷,空调开大点吧。”
回家后,桐落躺在地板上。
冬季,她换了更舒适的厚地毯,厚厚的绒托着她的颈肩后背,软软的。
她回忆起今天那个拥抱。
他的怀抱好温暖,温暖得竟然让她生了几分怀恋。
她在屋里打量着,视线落在一处。
“应该把这里改一下,建一个壁炉,能燃起火堆的那种。”
应该,也会暖暖的吧。
几天后,国家美院。
前几天桐落说的那个会,便是今天开。
她穿了一身很简约的黑白撞色呢料,剪裁很好,只不过显得她的气质更清冷了些。
乔梦宁今天也来了,她没有选择坐在主位,而是将那里留给了桐落,自己则坐在她身边。
“感谢大家抽出时间来参加这个会议。”
桐落的声音冷静,里面不掺杂什么其他情绪。
“在会议开始之初,我先和大家郑重表示一下自己的歉意,是我考虑不周,鸢明方希望我尽快提交所有建议这件事情,我应该提前和各位说清楚,确实是我没有考虑到各位的感受,是我工作的疏忽。希望大家可以谅解。”
桐落微微低头,表示自己的歉意。
依旧是胡元仁出来打了个圆场。
“桐落别这么说,大家都是同事,都是为了诗晴一号好,这么说倒是显得生分了,以后还要一起共事,互相帮助互相体谅都是应该的。”
桐落脸上带着笑。
“谢谢。”
“那我们接下来,就直接切入正题,这段时间,相信各位老师都已经仔细看过我在模拟系统上留下的想法了,大家有什么想一起拿出来交流的,请畅所欲言。”
三十代几乎没有人提出什么意见。
其实,发自内心来讲,桐落提出的意见,每一条都合情合理,真的不具备被推翻修改的必要,但想找茬的人,还是会想尽办法找茬的。
比如说华家墨。
“小桐,那我就先说两句吧。”
声音里带着股子装腔作势。
“您请讲。”
桐落声音里不卑不亢。
“我觉得你对色感的评判,是不是太主观了一些。我觉得我们现在所设置的色彩融合偏差值,并没有什么问题。”
“那我们做个实验吧,现场进行。”
桐落像是早就预料到这件事一样,从办公室取出三个画板,三版简易颜料,以及三只极为朴素的画笔,那画笔真的很便宜,像是刷两笔就能掉渣一样。
“这画笔怎么画画?”
华家墨眉头皱得不给桐落留一分情面。
“没关系,我们今天不画画,只调色而已。”
桐落将一版画具放到乔梦宁面前。
“公平起见,请乔老师选个颜色吧,我和华先生两人在十分钟之内将这个颜色调出来,大家来见证谁调得颜色更接近。”
她没提前跟乔梦宁说这事,所以乔梦宁也蛮意外的。
“行,那就先麻烦两位去会议室外等一等,我现场调个颜色出来,等下二位再进来,照着我的颜色调。”
会议室外,华家墨和桐落两个人站在走廊的对立面。
“小桐,你还年轻。”
华家墨声音里带着胜券在握的感觉,他是画油画的,而且很善于模仿,他对于调制颜色这件事,有着信手拈来般的自信。
桐落抬眼看向对面的人,唇边挑起一个笑。
“我才26岁,当然年轻。”
她轻轻将话题挑开,让对面人像是打在棉花上一样吃了瘪。
几分钟后,乔梦宁喊两人进来。
一进来以后华家墨的视线便盯在桌面调好色的画板上,而桐落倒是看都没看。
“色板就在这,二位开始吧。”
桐落从容地站在画板前,只回身瞟了一眼桌面上呈现出来的颜色。
接着她拿起颜料盘,随意挤了几个颜色,用画笔蘸取着,一笔笔涂抹在面前光洁的画板上。
她的动作淡定而从容,没有一丝一毫的局限,充满了气定神闲。
三分钟后,华家墨那边急匆匆地说了一声画好了。
桐落连个视线都没分给他,自己继续画着,约摸着五分钟过去,她转过身,朝乔梦宁说了而一句。
“老师,我画好了。”
乍一看,两个人所画的颜色,和乔梦宁画得并没有什么区别。
但在座的各位可以说都是绘画界的翘楚,若真是将桐落画出的颜色和华家墨画出的颜色做对比的话,高下立即显现。
会议桌边坐着的人议论纷纷,他们似乎都心照不宣地更认可桐落,但又没办法直接说出来拂了华家墨的面子。
和华家墨不同的是,桐落用了多少颜色,便挤了多少颜色,从来没有任何一个颜色出现了挤两遍的现象,可以说她对于这个颜色的调制,是完完全全的手拿把掐。
同时,华家墨不知道的是,桐落连颜色挤出来的顺序,都是和乔梦宁的顺序近乎相同。
她就像提前知晓一切一般,清楚着这个颜色,要按照怎样的顺序才能调制到最佳的效果。
但就是在这一点,让胡元仁起了疑心。
他有些不相信这是真的,画得像很正常,但如此稳妥又不出意外,甚至连顺序都近乎一样,这种堪称天才的行径,让他怀疑,是不是桐落和乔梦宁两个人早就商量好了这一出戏。
他站起身打了声哈哈。
“听说乔老师曾经当过桐落一段时间的老师,所以您的绘画风格对于桐落来说应该算是很熟悉,多多少少桐落比起老华还是占了点优势,不如我们再来加一局,怎么样,这一局两人不相上下,一局就定了乾坤,怕是不稳妥吧。”
他话说得滴水不漏,但里面揣着的心思,几乎是听到了每个人的耳朵里。
他怀疑二人作假。
桐落笑了笑。
“我这边当然没问题,既然是您提出的质疑,不如接下来这局,就由您来定。”
“那我就托回大。”
胡元仁脸上端着笑意。他像是思考了一瞬。
“不如就这样吧,老夫手臂的肤色,和那边坐着的小陈,陈嫣手臂的肤色。”
他说完以后站起身,示意陈嫣走过来。
陈嫣看了一眼桐落,没说话,站起身朝胡元仁走过去。
两个人站在阳光下,各自伸出手臂。
胡元仁再次开口。
“就在这个阳光下,把我们二人的手臂颜色融合在一起,画出来,然后再由我们大家评判。”
就在他想收回手臂之际,陈嫣开口。
“那就麻烦一下乔老师,给我和胡老师的手臂拍张照吧,也算留个见证,毕竟光线又不是时时刻刻一样的。”
这一句话,算是断了胡元仁刚为华家墨准备好的退路。万一桐落是真的有水平,那他也在光线上做做文章,也不至于让他这个老同事过于下不来台。
他略有几分尴尬地笑了笑。
“是,还得是你们年轻人,会鼓捣电子设备。”
依旧还是十分钟的限制,桐落显得更加气定神闲。
在色感这方面,她极为自信。她的实力,是全世界认可的,不必吹嘘,画笔下自能见分晓。
和刚才不同,这次,桐落依旧在五分钟左右结束了色彩的调配。
在她收笔的那一刻,会议桌上再次传来窃窃私语,大家压低声音和周围的人交流着。
这无疑又增加了华家墨的压力,他和桐落的不在意不同,他经常会去看一眼她调配的进展,在发现对方比自己的速度快很多的时候,近乎汗都要流下来。
马上就要到十分钟。
华家墨才堪堪收了笔。
桐落站在自己的画边,带着那副专属于她自己的清冷和从容。
这次,明眼人看得更清楚,桐落赢了。
但依旧没人站出来去说明这件事。
包括乔梦宁。
但和其他人不同的是,乔梦宁并不是怕拂了谁的面子,而是她希望桐落能自己去解决这个问题,这是她的第一仗,必须得靠自己打出响亮。
就在气氛陷入僵局的时候,陈嫣站了起来。
“麻烦各位老师看一下那边的屏幕。”
陈嫣投屏过去一组图片。
“上面两张图是我和胡老师在刚才的阳光下手臂的拍摄图片,就是刚才乔老师拍的那两张。我将两张图片进行了一下融合,融合的结果是这样的,旁边的这组数据是电脑对融合后图片的颜色分析,我感觉应该可以做个参考。”
电脑上呈现出来的颜色,和桐落画得一模一样。
“这就是绝对色感吗?”
一个人低低地说了一声。
绝对色感,对于每个画家来说,都是至高无上的天赋,相当于上天亲手把这最美妙的权利赐予给最需要的人身上,艺术的最高层,拼的,就是天赋的上限。
在座的每个人都很清楚。
华家墨没说话,但他的脸色难看至极。他一直自诩天赋异禀,不愿承认一个小年轻的水平竟真的能在他之上。
然而事实摆在面前,他的调色精准度远远不及桐落。
甚至可以说,他败了个彻彻底底。
连狡辩的机会都没有。
“怪不得别人说她是当世莫奈,没想到竟然这么有实力啊……”
虽然谁都没有大声说出来,但大家小声的低语,无疑宣告了双方实力的悬殊。
桐落熟练地摆弄着画架,将最外面的画纸拆开,随意团成一个球,扔到旁边的废纸篓里。
“华先生,很感谢您愿意和晚辈玩这一场颜色调配的游戏,很尽兴,我也没有什么其他的意思,只是希望您可以对我更信任一点,以及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大家可以将对诗晴一号颜色融合度偏差值修改这一事情,交给我去和鸢明方直接对接。”
她在话语的最后将这场比赛的输赢掩了过去,将话题丢给了大家。
没有人质疑,只有同意。
“那我们会议继续进行吧,虽然这个偏差融合度的修改算是我最大的一个提议了,但模拟系统上还有一些其他方面的细小建议,比如说笔触模拟度和柔软度等等,我希望还能听听大家的想法。愿各位继续不吝赐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