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章

    黄金走了,我的院子里还有三花和它的一窝小猫。小猫开始抽条了,它们长得好快,每天都能看到三花带着那几只小猫在道上跑来跑去,来往的宫车总是怕撞到它们。

    平川想问我要一只小猫养起来。我犹豫了好几天,终于趁着三花不在窝里的一个下午,把小雪团子抱给了她。小雪团子长大了,不用再天天给它喂奶,平川抱着小雪团子回去很开心,陈兮这次没有拦我,因为院子里养不下这么多的猫。

    那天我坐在院子外的道牙子上,三花带着它的小猫崽坐在我旁边的台阶上。我像往常一样摸摸它的脑袋,可是它歪头躲掉了。我不依不饶,又靠过去一点,再次伸手。于是三花给我来了一爪子,我右手的手腕背面有了三道血印子,但是不深。三花一脸警惕的看着我,也许是怕我对它礼尚往来,它带着小猫谨慎的走开了。

    陈兮问我手背上的口子哪里来的,我说我在灌木丛里摔了一跤,他这次好像信了。我再也没有摸过三花,我觉得我被它和黄金背叛了。可我还偷走过它的小猫,它只是抓了我一把,好像没什么不合理的。而且姑姑们说,猫的脾气就是这样的,它们无法无天,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从来不顾及什么情面。

    我不喜欢三花的脾气,可是我想变成三花,它总是认认真真的做自己的事,失败了也理直气壮的回来睡它的土窝。

    因为平川抱了小雪团子回府,国公爷变得非常头疼。

    两天后我就被国公爷告了一状。小雪团子不怎么听话,在府里里上蹿下跳,平川被送进宫里时尚且是个懂事乖巧的大家闺秀,跟我待了一个月,越来越不像样。母亲又训了我一顿,顺便斥责了陈兮,怪他没有好好看管我俩。陈兮实在冤枉,我有平川作伴,已经好些日子没理睬过他了。

    陈兮笑着问我是不是不要他了。我也笑盈盈的说,怎么会呢,你是我的将军,我最喜欢你了。

    我照样天天跟平川在院子里追猫。陈兮不在练武场待了,他天天追着我俩跑,我不喜欢他跟着,于是一本正经的样子拿我的威风,命他不准再跟。陈兮拱一拱手,笑着答我:“殿下,臣有皇命在身。”

    我又问他,陈兮,你不听本宫的令吗。

    他说他是天子的臣。

    那随他的便吧。

    平川偷偷问我,为什么要让陈小将军来做我的师父,明明宫里已经有老师教导我,都是数一数二的高手,陈小将军这样的年纪,应当去战场上杀敌的。

    他本来确实应当在战场上杀敌的。可是陈老将军在外,手握十万大军,要保证陈老将军的忠诚,就得有筹码在手,陈老将军妻子早逝,陈兮作为他的独子,内无兵权,外无结党,他是最好的筹码。每天来往的宫人,有多少是监视着他的,我算不清。皇城是他的监狱,但陈兮在这里做一天的人质,老将军就尚且是安全的,我知道。

    我只能笑着跟平川说,是啊,我也不知道。

    三花的小猫好些都跑掉去了别的院子。洒扫的老太监那天抱来一只小黑狗,像一个从灶台底下挖出来的煤球,只有肚皮是白的,牙也没长。叫它的名字它就乐呵呵地从架子地下钻出来。

    我说我想养煤球。可是陈兮说:“殿下,它是有主的。”

    所以我只是每天去耳房门口喊它。煤球一直很乖,什么时候找它它都兴高采烈的跑出来,有一次喊了好久都没动静,太监们也跟着找,最后它才从床榻下打着哈切钻出来,想必是困得狠了。陈兮说:“你看它困成那样,今日就放过它,我陪你玩罢。”

    我也不忍心带它走了,揉了揉它的脑袋,把它放了回去。

    陈兮带我来太医院,他给我捏一把我不认识的干草,我闻了闻,挺像茶叶的味道,但是还有些沉闷的苦。我把他给我的草叶捧在手上,他又要来一个小瓷瓶,让我把草药装进去。

    我说我想要一个小荷包来装,可以挂在身上,出去见人的时候,身上就都是草药的味道。

    他说不如我自己来缝。

    于是我又问姑姑们要来了布条和针线,姑姑们教我最简单的针法,最后我也只记住一种,勉强把两块布歪歪扭扭的缝在一起,系带也是胡乱缝上去的。我带着这个丢人现眼的玩意去见母亲的时候,母亲拿着它向她殿里的姐姐们四处炫耀。然后没过两天,她重新送我了一个她亲手绣的漂亮香囊,替我把草药都装了进去。

    我开开心心戴了个把月,后来不知道收到哪了。

    ————

    陈兮那天进来的时候我正在压腿。

    我的骨头硬了,越来越不够灵活,用力的时候会咯嘣响。平川说我其实可以不压的,练这个不如去练蹲马步。可是我想学跳舞,我听说京城里最好的舞娘会在钢丝上跳舞,我央求过母亲。母亲说,那你先去压腿。

    陈兮说我已经十二岁了,学的有些晚。

    我没理他,我听说这两年塞外的形式不太好,陈老将军这些年来统共就回过一次京城,塞外那些守边将士更是从未归家,不知道这仗要打到什么时候。陈老将军回不来,那陈兮还要在皇宫待多久?

    “殿下,腿打弯了。”

    他走近,用手将我的膝盖压下去,冷冽的寒气顺着他的领口蔓延到我的鼻息间,我脑海里漫过江南的梅雨,塞北的雪。

    我问他:“陈兮,你想出去打仗吗?”

    我抬头,他眼底里有顷刻间的波澜与我对望,五年时间,塞外的黄沙在这个人心中快要被淡漠,而他蛰伏着。在那一瞬间,不是我读懂了他的眼色,是他的雪早已漫出了长安。

    我看着他的眼睛说:“跟我讲讲塞北的生活吧。”

    陈兮十岁的时候去了塞北。那年他母亲病逝,陈老将军将他接去了关外。离开京城,等着他的除了对家和对亡母的思念,还有连绵不断的硝烟。作为武将之子,陈兮从小风吹日晒,陈老将军带他去边关,就是要让他早上战场。

    风餐露宿,刀光血影,这不是十岁的孩子该过的生活。

    “戈壁上没有树,夜里月亮升起来,打落在雨水积成的湖泊里,像散碎的星光。”

    “有的傍晚天是红的,也有些时候是紫的,那时候的沙子像在炉里炼过一样,还有余温,我就把手埋在沙子里。”

    “如果打了胜仗,我们就点篝火,要是能打来些肉就最好了,每个人分那么一口。等下了雪,山上就更没有东西,不过雪地难行,就没有那么多仗要打了。”

    他谈起塞北的生活时,却有他自己的温柔。

    我想要去塞北的念头,就是在这个时候,生根发芽。

    ————

    立秋一过,宫里又开始摆宴。

    各个府里的公子小姐们喜欢聚在御花园玩,他们从小熟识,算是青梅竹马。那天陈兮不在,我一个人远远的看,看到平川也在里面。没有宫人去报,也没有人看到我,那一片喧闹之声,而我落寞于喧嚣之外,我发现没有了我的身份、头衔,那我就会变成一个普通的人。

    我像是被人丢弃的猫,闷闷不乐,敏感而易伤。我转身走了,走到假山后面的树下,三花正从树上跳下来,那树好高,两个我都够不到,三花不怕,姑姑说猫有九条命,摔也摔不死。三花对着树干磨它的爪子,我蹲下身试探着摸了两把,它没再抓我,我于是捞向它的肚子,一把把三花抱了起来。

    三花肯定是重了,不知道小厨房这些天给它加了什么伙食。我托起它沉甸甸的肚子,朝他们刚刚在的地方走去,抱着猫坐在了石墩子上。他们来摸我手上的猫,我还是不说话,我板着一张脸摆弄我怀里的三花,倔脾气的使性子。

    三花不喜欢我动它,从我手上挣扎着,扭动着跳走了。

    我还是不说话,他们根本不知道我在赌什么气,拉着我就走了,而我还在别扭的接受他们的邀请。

    那些小孩子间的懵懂和莽撞,隐藏了我身上不令人期待的劣根性,不显山不漏水,我以为我会是个好孩子。

    ————

    立冬的那天,我坐在母亲寝宫里吃饺子。

    我自己编了新的舞,专门来跳给母亲看,母亲夸了我一通,她说最近在催礼部给我找合适的舞姬教导,让我不要着急。

    我坐在屏风后面吃桂花糕,母亲还在看奏折,宫人进来通传,说是傅相来见。我听他们谈的,倒似乎是陈老将军的事。

    “陛下,今早的捷报您也看了,边关那边······”

    我瞪大了眼睛。

    傅相和陈老将军关系匪浅,陈老将军为人坦率,傅相一直是欣赏他的,他们二人在朝堂之上常有往来。我听到傅相又说了些什么,母亲一直微微颔首,隐约思虑着什么。

    母亲一手摩挲着衣襟良久。“朕已知晓你的意思,陈老将军在外多年,劳苦功高,眼下国事平定,外患暂安,陈老,也是时候回京城歇息了。”

    傅相拜了一拜。

    我放下手里的东西,提了衣摆走下堂去,跪在母亲面前,向母亲请旨:“陛下,陈小将军在宫里多年,是该为朝廷效力了。边关不可一日无守,请陛下降旨,命陈小将军出关吧。”

    母亲允了。

    陈兮可以去塞北了。

    我回寝宫已经是傍晚了,圣旨下午应该已经送到,彼时陈兮应该还在我院里,我回去的时候,步子都是快活的,我想跟他商量带什么东西去塞北,我其实想给他缝一个香囊,我现在缝的香囊没有那么丑了。

    我还想给他看我编的舞,我专门配了裙子来搭的这支舞,母亲那里最挑剔的姑姑们都说我有天赋,想必跳的还是不错的。

    陈兮没在寝宫,他的屋子是黑的,姐姐们说,他下午一接到圣旨就收拾了东西,刚刚已经在出宫的路上了。我抓了我院里一个护卫,让他骑马带我速去宫门,赶到的时候,太阳刚落到瓮城一角,永宁门下的护城河金光璀璨。我走上高高的城门,高声喊他:“陈兮!————”

    马车没有停,宫门正对的城南坊熙熙攘攘,他的马车在我的视野里一点点消失,逐渐向市井的深处驶去。

    我在立冬的傍晚灌了好久的冷风,等送我来的小护卫第三遍问我时,我说,我们回去吧。

    我恍惚意识到,我是皇族,我是困他在宫墙里半生的一份子。陈兮总是温柔的笑,是他从未表现过疏离,是他眼神里总带着怜悯的善意,我在他的温柔里被屏蔽,以至于忘形。然而按理来说,他好像,应该是讨厌我的。

    一声声殿下喊着,有时我会觉得,这不是给我的加冕,这应当是我的催命符。属于天子的警戒心将陈兮困住半生,一个人半生的遗憾,这样的事情一桩桩,一件件,该如何偿还。我害怕这样的责任,我不会是个好皇帝的。即便我困在皇城里,却已在高堂之上,走完了寻常人该走的九百九十九步,这是无上殊荣,也是万钧之重。我从未想过我担不担得起。我那时年少轻狂,觉得自己什么都担得起。

    晚上我坐在房梁上,轻轻的哼着曲子。有时候我在傍晚登上城墙,那里能看得到整条长安街,还有郊外的南山。我给我的寝宫里装上满殿的灯,点好多好多的蜡烛,姜黄色的火苗包围住我,我在彻夜不息的灯火中才能安眠。

    深冬的时候,洒扫的老太监去了,别的宫里的姑姑把煤球抱回了老家。三花渐渐的老了,也在某个春天里不见了,那些长大了的小猫们有时还会在院子里乱跑,只是我渐渐不认得它们,不再给每一只猫起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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