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远的东方,有一小座富饶的城,中间高高的宫殿,和太阳同时,发着金子般的光。比金子沉重的,是中正独一无二的宝座。坐上不安的人,从耳边取下毛丹笔,埋头在牛皮卷上记着。
端来羊角灯仔细瞧,嗨哟呵,写的是大雪夜,柔然熊,咬掉卫士的长矛,掠走的男女,多如山谷的牛羊,只留一地泄了气的帐篷。怒火燃烧的千里马,衔起牛皮卷,飞报血案到王城。
哪个母亲,睁眼看恶狼将魔爪,伸向儿女;哪个父亲,纵容歹徒在家里杀人放火;哪个英雄,堵耳不听战场的鼓角,哪个时候,高王爱惜自身,牺牲别人,不管四海兄弟,可怜的子民。
放下红宝石美酒,双眼含着眼泪听完,穿上阿修罗打不破的盔甲,配上寒过隆冬的宝刀,跨上生双翅的天马,我美丽伟大的王,带领同仇敌忾的热血英雄,痛揍可恶的柔然熊来报仇……
摩柯听得津津有味,坐在胡床上,要再给人一块小银子。唱完胜利回京歌的老诗人,笑着收好三弦琴,往前一弯腰,把小银块还给了贵人。新的一章要明天唱,他要用一辈子来唱高王。
一听,孩子犯轴,缠着我哭闹着还要听。灵杰看到一瞪眼,小胖墩乖乖收回,用小熊、木塔等玩具做阵,自己坐上小矮木马,哐当哐当,当英雄,学熊叫。
玩到累了,累到睡了,灵杰让人抱走他,自己坐我面前,在夜风中抱着胳膊:
“老琴手唱的女王,是出身高贵的神子公主。不一定真,更不一定是你女儿。除了夏州那一年,我再没见过她。这么多年了,还去东边找她?”
“是不是我女儿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回到家怎么样。”我投了刚才的银块,翻了几转后,银光落到阵图里——木弓代表的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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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在寺庙落好脚,出发的侍从也探消息回来。如今的晋阳,作为陪都,哪怕迁去一批勋贵,在富庶和形制上,都远超元魏时期。更了名的主道、街坊模糊能识,曾经的骠骑将军府,却早已更换主人,面目全非。
“回大人,侯景叛逃当年,阖府家人入狱,后来乱平,男子一律斩首,女子全没为奴,未成年者,一起被押往邺都。”
“他家已经出嫁的女儿呢?”
“慕容夫人初时入监,后来陛下登基大赦得回。去年她于丈夫谋逆前病逝。高小姐、风小姐嫁到了邺城,但不知有无连坐。”
“好,你先下去,有消息再报。”支走人,李灵杰让我坐下慢慢计较。
“她俩□□成已罹祸。她有病吗,回来就回来,还嫁给他了。”温子升老就被高子惠弄死了。手不听使唤起来,他站起,不停帮我暖着手。
“别急,现在断言还早。两个女子跟逆反,又没有半点关系。你先冷静,喝点水。”
不做官想得也简单,我忙抽回手。权力厮杀旋涡中,谁管你无辜不无辜。而且,她俩什么脾性德行,能不能自保,做娘的还不清楚。
“人寿非金石,年命安可期。①如果邺城也如此,我们也只能节哀顺变。”
他端来水,无可奈何道,又说了一会儿。我思量半天,觉得他说的去邺城可行,仅一成的希望只能在此。
僧人来送晚斋,一行车马劳顿的,要动身也得明天再说。再说,他白身送我离境,还带来一个小孩,最好不要引人注目。
如果他们不幸,担忧也无用。去邺城,往后再作他计吧。目送他领孩子去了客舍,我从中庭回来关门,还有一掌距离,熟悉的声音从廊前传来。
“何师父!何师父,是你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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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出东南嵎,玉暖失蓝田。
夜风吹得他发髻蓬松,寸长的胡子根根儿不动,柔和的脸,削瘦了不少,却一点不显沧桑凄楚。
有的人,还是一眼,足以抵过几世轮回的苦难。
寒暄完,王嵎对身边的小女孩,介绍道,“摩柯,这是何师父,爹在洛阳的好朋友。”
他女儿也叫摩柯,但今年才七岁,且这小身板,估计三个她,才能勉强拼一个元摩柯。
“何师祖好。”女孩道完,拉着父亲衣角,小手不住揉着眼睛。看样子,父女俩也是远道而来。简单道了两句,他牵着女儿,步入客舍房间。
等女儿洗漱睡下,吹灭油灯,他和门披衣,独自踱步到院子中庭。
“如此劳顿,王君为甚不早安眠。”
“醒时如梦梦无终,何师父莫非同感?”
一笑,都是心事重重。清风翩翩吹着他的衣襟,明月如镜入怀,映出远行人心上的清辉寒意。
“孤鸿号外野,翔鸟鸣北林。②徒羡王君爱女在侧,你此次是北上初到晋阳?”
“无羡。”他低头,爱怜地回望着女儿的房间,沉声轻叹道,“小女不幸随王某人落难。何师父,你怎番来的晋阳?”
“洛阳别后,我病了好久,辗转关陇疗诊。如今朋友陪我入东,访访故人。王君,似乎也有一言难尽。”拂扫石阶,他一手作请,我点头坐到石阶上,平静叙说,也听他倾诉。
“还俗返梁后,我就在长兴完了婚。后来阿昕在家照顾儿女,我则随父亲在荆、湘之地任差。好花不常开,好景不长在,很快,狼来了。”
他悲伤,但不绝望。
侯宇宙搅得江南哀鸿遍野,但南梁也不是没人,北齐控制淮徐,西魏攻占荆蜀,但谁一时也不能吞并南梁。这两年,三方局势应该稍稍平静。
“所幸乱已平定,你家不是在湖州吗。”我望向他,他专心望向的,是深邃宁静的夜间。
“倾巢之下,岂有完卵。更何况,祸,大多起自萧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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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叙起来,王嵎祖上和辽东海西还有渊源。都是内迁融入中原汉地的五胡。
灵杰让侍从带俩小孩去一边玩,邀请王嵎分坐,我在旁关上舍门,给他们沏着茶水。
“彦承兄,李某曾得梁帝收纳,君家的太尉之仇、家国之恨,我知后,一度也震惊惋惜。我们再扼腕,也不能及你一分悲痛。你的血仇壮志,我们也没资格评头品足。但我不忍见你们都为此愁容。
我是个武夫,不懂文韬,只知道未打仗先思败。江南乱达十年,军民早已疲怠,此时不适合生战。而王君的二兄、少弟皆在我朝,齐主即便助君发兵南伐,击溃陈霸先一众,你兄弟也不能齐聚一堂,为父报仇,反而各为其主,倒可能兄弟相残、为人火中取栗。不如安身保命,等待时机成熟。”
“灵杰将军洞若观火,江南安生了,豺狼还怎么趁火打劫?从来没有便宜对方,赔进自己的买卖。假人旗帜,开战,必然先豁出梁人来战梁人。两年来,我也不是没想过。可我不经商,我为我的仇而活,一日不报仇雪恨,我对不起被袭杀的父兄,为我牺牲的妻子诸儿,追随王氏的青年杰俊。
我已快到知天命之年,不似伍子胥可以十年磨剑,哪怕前面尽是叠嶂山峦,我也只能一往无前。这是父亲为我锻的忠义之剑,我已经愧为人父,如今即便复不了仇,血槽也不能在我手上生锈。”
他是视死如归,明知不可为而为。握着茶杯,李灵杰动容不语。他收起剑,关心起兄弟在□□的情况。
灵杰久不在长安,并不太清楚。因为蜀地攻下,被迁入关、没为奴的梁人实在太多。但他还是详细说着知道的,他二哥身居要职,关中人才匮乏,他们一家应不会亏待,并表示后面有消息,会传给他。
稍稍欣慰些,他们又聊起时势变动……
也许听不懂出去太无聊,我脑中琢磨着他们的对话,忽然想起另外一事,便等灵杰走后,喊住了牵走女儿的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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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就要去邺城。灵杰说,西域的何僧也在邺城,他可以先送孩子回边塞。
“何师父,莫非要我宽宏大量、慈悲为怀?”他笑回首,蹲下帮小女儿擦着头上的汗。
没想到的尴尬。他在心里这么认为我?
“我没经历你的苦痛,哪里会要求你原谅。有仇不报非君子,被打了一耳光,还又献出脸的,不是慈悲,是天生不配有脸。连自我都没有的人,还能拥有什么呢。”
抱起女儿,他一笑,来至我面前,“跟何师父说笑,今天我没怎么听到你言语。”
因为我也不知道怎么安慰,怎么帮助,只能闭嘴。
释然笑着,我转向女孩,问今天胖墩有没有无礼犯傻。
“元哥哥对我很好,忙前忙后陪我跑,也不怕高,牵着我走完了高桥。爹,他约我明天继续玩,我还没有答应他。”女孩说着,从袖里取出一块玉给他。
拿一块凤玺为约。真汗颜。哄女孩开心,小胖墩倒完美遗传了外祖父的基因。
“你想玩可以,但东西不能随便收人。”他轻声道,女孩一听,便从他怀中下来,要自己给人还回去,他点头,目送着女儿蝴蝶一样飞过去。
“令爱乖巧聪慧,不知王君明日是否携女前往邺城?”他还是要舍小家全大义,要前往邺城面见齐主,但这孩子怎么办?让她留在邺城做人质?
“人生富贵何所望,恨不嫁与东家王。③”他怅然一叹,“以前寻思等她长大后,一定要给他寻个好夫婿。如今这孩子,无母之后又要无父。我托李将军护她入关,二哥自会代我抚育。”
他早为女儿准备了。他把家人外人都考虑到了,除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