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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四章 结局

    邺都的富庶,如海市蜃楼,一会儿在皮肉,一会儿在骨肉。

    前脚,街坊里巷还熙熙攘攘,香火旺盛,一派繁华气度,后脚一出门,牌楼、高塔,寂静地耸立在豪宅府邸中,春风愈急,四垂的铎铃愈没脾气。

    “方今三国,数齐地安宁富盛,可今日,怎么处处透着诡异。”王嵎按着剑,环顾着四周,不放心我们立即离开。

    我垂着头,温家、卢家皆托他罪被查没,如预想的一样,她们音讯全无。高季式四年前如愿以偿,成了醉鬼。

    青天白日里,刮来了陌生的沙粒,除此外,再没有什么稀奇。

    “王君,去馆舍见你的故旧吧,我可能要停一会儿再回去。”两耳发热,我觉得日头有些发黑,扶着头,趴在石狮子边坐下。

    “李将军不在,我怎能丢下你。”松开剑,他探了探我额头,“我背你到最近人家休息,你脸色不对,身上的声音更轻若无。”

    哎呀,我趴在他背上苦笑。曾经时刻要遮掩的秘密,现在除了他们,没有一个人注意。人世间,最不缺的就是各种反转吧。

    “放心,我还未找到你恩师,不会轻易被风吹走。”

    “但是我会。”他走得很慢,像是我特别沉重,又像竭力在晚碰触墙角的阴影。“我只能送你这一程,之后,我再不是你心中的我,而是只有仇恨和雪耻的我。”

    明媚的春天,拥抱之外的任何事,都是多余。“那要不要,我用温柔留下你,和摩柯们在一起生活。”

    没羞没臊,不问世事,无忧无虑,多好~~

    “我会记得你。记得这世间一切的美丽。如痛入骨髓的深仇大恨。何师父,若见到我恩师,麻烦代我请罪——如有来生,我一定先爱你,然后一起走下去。”

    我也是。良久,叫开了门。我笑着下来,谢过开门的老妇人。

    老人连摆手,“年轻人,你们远道而来,不懂陛下临街时,不能喧哗招摇,不然——”她也住口,比划着抹脖子。

    **

    在一阵狮子吼中,我们真切地感受到了天子之威。

    咆哮完的雄狮,小鸡似的,被天子翻身跨坐,他坦胸敞背,黑铜铸造一般,赤手无索,轻巧御驾。一个高冠的盛装宦官,一边紧紧相随,一边招呼打伞执器的宫女太监,随行的鲜卑禁卫,盔甲明亮,弓骑兼备,看马的披挂,皆能以一当百。

    这就是亲征柔然漠北的英雄天子高子进?人生若是有常,鸡鸭也能同讲。

    喝完一碗水,我稍微好了些。

    老妇人找来几片川穹,说头痛时可以煮茶救急喝。我收下,王嵎留了足够的茶水钱,她坚决不收。

    直到快傍晚,街上有人高喊了一句“崔御史府承幸”,老妇人才壮着胆子开了门,让我们尽快离开,不然,被人查到要倒霉——

    陛下不准人拜祭逆贼的故宅,以家为茔还是温子升好友冒死争取的。

    闻言,我们赶紧回馆舍。

    骁勇的齐主,行事大胆与众不同,在南伐上会不会也独辟蹊径?

    带着疑虑,王嵎准备好久,连夜去找故旧通融,后来成功在昭阳殿面君。没多久,他被授予了伐陈的具体官职,不日便作为后续部众,启程南下。

    他去报答曾经的爱了。我的三十年之期也快到了。

    “何法师,大前天是在这儿布道现法吗?”

    “是的,他一身臭,还嚷嚷着等人,一步不挪,刚刚扔的被子里就是他。”

    门首的和尚无可奈何,我拜过他,转身跑去河边,别像我那世一样,沉河里去了——

    “阳春万般暖,不舍在人间。”

    台阶刚下完,一根卷着的席和被子,笔直地朝我走过来,他走得太急,脚下有石子,稳稳地趴倒在台阶上。

    “法师,您没事吧。”我跟上前,忙去翻他的头,他一骨碌从被桶里钻出,长出一口气,见我大笑几声,“你没事,我就没事!遭了,杖子没带——”

    噗通,他飞身跳到河里。

    河边的脚夫和行人慌了,他们乱作一团,大喊道,“席子一滴水没沾,被子也是,刚才寺里的菩萨显灵了!”

    **

    人传人,比瘟疫更甚,没多久,齐王还有邺城令都知道了。没捞到臭和尚,他们只好留下我。

    在佛寺门口,我又见了一次齐王陛下。这次他没夸张地骑狮子,而是白得比女人还阴柔,不过一抬头,宽脸盘子正簌簌地掉着粉渣。

    “鸿姐姐…是你吗~”

    酒气熏天的人,呆若木鸡,描的眉拧成了两座黑山,擦的粉慢慢汇起多条红河。他以为是鸿儿,他一行,皆衣衫不整,涂脂抹粉戴花,也没个正常人言语。

    我思忖如何回他时,他骑坐的亲侍手脚稍微一住,他方回过神,拍着手笑,跳下亲侍的背,让人请我进寺庙。

    我告退回身后,他忽然健步如飞,来到湖边高声道:“慈悲之花,必结庄严之果。朕多年的供养,今日终获灵显。桃枝听令,朕不日要到庄严寺祈福!”

    “至于你,朕知道你找什么,闲暇自会宣你一起礼佛!”转向我,他哈哈大笑起来。

    “臣领旨。这是佛佑我齐,陛下洪福齐天……”

    “陛下万岁!大齐万岁!”

    一群人山呼着万岁,此起彼伏,他也来了兴致,跟着喊了几嗓子,然后召来忠诚的“坐骑”,醉醺醺,披头散发,在一群人的簇拥下,回了邺城令家中。

    “女施主,大人有令,不日陛下有诏。您这边请,有什么吩咐,鄙寺尽量满足。”华严寺的主持合掌念着佛号,带着弟子,领我一起进僧舍禅房。

    什么骚操作?

    听闻他北征库莫奚归来后,因没能生擒汗王父子,整个人酗酒加剧,性情巨变,有时醉后徒手杀人,完全不分好坏;不分昼夜巡幸臣邸,有时广招妇女,不仅自己还当众狎昵……

    起初的英雄天才,好像就这样癫狂起来。

    **

    四月四,文殊菩萨的圣诞日。

    齐王率亲信众人,无比庄严肃穆地到华严寺祈福。声势浩大的佛事结束后,他和皇后登上木方塔,敬拜了地宫的诸天佛像。在鲜卑禁卫的护卫下,他前往正在修建中的庄严寺。

    “何姨娘,你这段时间,没少觉得我是一个疯子吧?”

    绯袍的他,半坐在蒲团上,如醉倒的巨蟒,脸上映的全是杯里的美酒。

    “你的每一面,都是一个帝王会有的样子。”

    自己亲访才相信,借醉酒铲除异己,聚众泄愤来立威,礼佛是为稳人心……只要牢牢攥住所有权力,疯,傻,狂,天才,都是假面。

    “呵,还是姨娘知我。可惜,父王他听不到了,能听到的人,也不愿去相信我。”

    他高举着银杯,似乎只有甜美的葡萄酒,才能平抚满心的痛苦。

    “信不信,都不得不服。鸿儿毕生望尘莫及。”我只想知道她俩的下落。

    “鸿姐姐她看不到,”酒杯落地,他坐地呜呜哭起来,“我就是勇冠天下,比她还厉害,又怎样,她一点都没见过……”

    那她在哪儿?哭一会儿,他剥开里衣袖,在袖带取出一个小荷包,抽开绳,小心翼翼取出一枚如意锁,一开锁,是只褪色的帛猴。

    我不敢接。这是我剪给她的。“何时落入你手的。”

    “她宁可玉碎,也不给人坐小。她的嫁妆,我的聘礼,都陪她到了墓里,但她心爱的宝刀,被小贱人带走了。”

    他自说自话,笑拈着小画,晃悠站起来,引我去了寺里的一处墓地。

    “大将军遇刺后,我在东柏堂收容到的。没有小贱人,他也早该死,鸿姐姐能阖目了……”

    对着墓,他旁若无人,又斟酌了满满一壶酒。

    一死一亡。我疲倦地闭上双眼,看来他也不知颖儿逃去哪儿。喝足的他,大吐特吐口水后,餍足地抓起龙袍,眉飞色舞地召人,他宠信的宦官进来,请示来了最新战报。

    他的二次南伐,兴冲冲地打开,未看完,他大手一拂,将战报扔到黑夜中。

    **

    没什么能阻止一个春天离开。没什么能拒绝一个夏天到来。眼看着最后一块琉璃鸱吻就位,眼看着移来的松柏苍翠间杂芝兰,眼看着肃穆威严的帝王仪仗驾临了新寺。

    这一世,我依然是主动奔赴在温柔和风暴之间。

    “何姨娘,今日大庄严寺落成开光,我祭拜完了天地诸佛,但法师说,我的第一签得圆,万事俱备,只欠一宗祥瑞。”

    冕旒冠下的他,面上的神情,早早地来到了深秋。

    “陛下但说,我知无不告。”我不信你留我在这,是为了缅怀心里的女人。三个月过去了,何僧终于打磨出了一根满意的桃木杖,一身轻松愉悦,倒退着往伽蓝殿这边来。

    “我问一个帝王如何才能长醉无忧。何姨娘,你心下会有何解?”

    “青翠千年,博山窑传。他日山陵崩,可辟淄博窑为陵宫,来年夏雨后,可取陵下瓷土烧酒瓮,岂止三生三世,百代皆不用担忧无酒。”

    “姨娘笑我。阿乐不会笑姨娘。来人。”

    他高傲地仰起头,随行的宦官上前给佛像揭披。红绸布自下而揭,慢慢露出披真绢戴珠银的玉像。

    我含笑,这不是我,是他想象中鸿儿的样子。“陛下,尚记得侯景故事。”

    “那些痛苦,永远会记得比爱更清楚。”

    他数着手指,好奇地瞅着自己修长的指甲,“我怕忘了姨娘的恩情,还有鸿姐姐的样子,只能选择用香火来供养。”

    侍从成列地抱来松木,层层整齐地堆架起来。不消一刻,浇好脂油,只差最后一点微火。

    “这份玉骨,我会比你更爱惜,你的声音,会永远留在我心里。”

    他庄重持着莲花灯,恭敬地跪拜了三次,拜完,他满意地稳放到了柴前。

    脂油滋滋燃起,混着清新的松香,他的脸,在火光中黑一遍红一遍,好像烧的是他一样。

    我回首,又望到了幽暗博物馆里的莹润人脸。

    “阿乐,侯尼于,你爹希望你乐且福。因为痛苦,乐才尤为可贵,福,更根源于痛苦。那些痛苦,才是生命的全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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