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掌心抵在铁门间,那猛兽扬起脖颈来,呲牙咧嘴地极力来嗅,试图吞咬。
缓缓地,虎兽再嗅了嗅应无相掌中味道,竟将虎目微微一眯,遂将头颅徐徐矮下,遽然间显出几分顺从之色来。
应无相眉梢微动,静待那猛兽动作。
继而,竟见它张口衔住门后拴锁,利齿一收,那拴锁应声抽落,铁门一松,缓缓大开。
应无相同它对立而站,一高一矮,一人一兽。
猛兽未行,只隐隐可听见几分低鸣,杵在一旁,为应无相让出一条路来。
他这才缓缓挪眼去看——
四壁无窗,昏昏沉沉,虎兽之气难免散出一阵腥臭,困在室中难能消散。
尽管日光照透此间,却仍驱不散无边阴晦。
应无相立身其中,每行一步似有回声,可见其中空荡无物。
如此昏暗之室,只为做猛兽之囚么?
他不信。
应无相慢步慢行,借着日光,可窥见那墙角出一处木板松动,隐见几分撬痕。
是了。
他徐徐接近,矮身一揭——
浮尘滚涌,无边的幽风自地下吹拂,冷风穿罢袈裟,直抵骨骸。
应无相垂目而看,那木板之下并非旁的,正是一列长而曲折、站在上岸处望无尽头的石梯。
他回过脸去看那虎兽。
它自静默不动,只一条虎尾徐徐翻动。
应无相知晓这虎兽本为障眼之法,所谓真正为囚的,恐怕藏匿在这地窖之中。
他沉身而下,只身前行。
幽暗,无边之下,只剩幽暗。
饶是应无相历经过诸多血腥骨臭、尸体山堆,也顿觉寒意。
他勘测不出此地建成已有几时,只知晓,那坐于正厅、玩弄权术的豫王藏匿了太多奔流涌动、不可见人的狼子野心。
他的脚步声沉重,却步步分明。
应无相自觉快要走到尽头之时,忽闻一阵铁链之声簌簌响动,在无边的地窖之中如此清脆至极。
他并未出声,只一味地走,无论尽头通生或死。
最后一重石梯迈下,应无相掀眼去看,遽然间骇在原地——
那女子九重铁链束于一身,一袭素白的衣裙裹缠着堪称枯柴般的女体,因铁链常年压身,女子脊骨佝偻至极,她兀自瘫坐在墙角深处,垂首不动,不分生死。石墙之上血痕斑斑,霉腐之气冲鼻。
照亮这一方昏暗狭窄之地的,竟是堆成小山般的夜明珠。
那女子听见响动,微微一动,缓缓抬起脸来——
那是如此熟悉、如此相似的一张面孔。
应无相心中怅然一响,似有何物崩塌于一瞬之间。
他呼吸顿然之间紊乱三分,强使镇定之际,脑海中无限翻腾者那极为确定的一念。
这才方是,兰漪郡主的真身。
什么明珠得归、贵女得还,不过是豫王为铲除异己下的一局大棋。
他以为今日已破了一局,未成想,这才是他所要破的真局。
应无相缓缓靠近。
她痴痴地望着应无相,张口之际,却是万分的嘶哑:“啊…啊……”
已被毒哑了。
应无相垂首观她,不动声色地思量。
女子倏然间挣扎起来,堪称疯狂地跪在他脚下,万分吃力地匍匐着擒住他的袈裟一角,嘶哑凄厉地叫着,说不出一个字,却全然如同说了数年的苦辛。
他倏忽想起市井传闻,那一脊背能印证兰漪郡主真身的烫疤。
“刺啦——”
应无相掌压着她的后颈,骤然间扯下那女子后脊的衣料,只见满背烫伤、丑陋不堪,其余旁处亦因经年日久的铁链困缚而坑洼不平,再无半分所谓的养尊处优之感。
她尖叫着躲,应无相便松了手,沉静地望着任命运、权术百般搓弄的女子如何渴求自救,如何挣扎。
结果无二,她既挣不脱铁链,亦难能阐明这世事不公。
唯有凄厉嘶哑地长鸣。
唯有望着那一抹鲜红袈裟近在眼前,却不得解、不得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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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时正是庙中香火客散尽的时候,空空落落,偌大佛堂之前,只余下悟禅一人洒扫。
薛泫盈抱着一坛子酒寻着他,颇诚心地:“悟禅小师父,可否同您打听些个事儿?”
悟禅听了顿觉受宠若惊,忙摆手道:“薛娘子客气,先前方丈叮嘱僧,娘子若有什么不便尽可差使。”
她思前想后,适才斟酌道:“如今某在山下虽有了酒肆,却甚是不通掌柜、营生之事,亦不知晓该往何处雇些伙计。我初入帝京,不知悟禅师父可清楚么?”
这话问悟禅,倒是问错了人。
他自幼被光隐寺捡了入佛,从未离开山上半步,若论山上何处有好鱼好虾他倒是清楚,可山下的人情往来,他是分毫不懂。
悟禅挠了挠脑袋:“这……倒并非小僧不愿说,只是这些个杂事儿小僧也不知晓,不若小僧待方丈回来知会方丈一声,想来方丈定有法子为娘子解忧。”
她一听应无相的名讳,心中难免泛出几分难为情来。
本就是托着他的面子,才平白拾了个铺面,如今若是大小诸事还要他来一手操办,难免显得自个儿太无能了些。
自那一夜相对后,薛泫盈头一回生出些不同的念头来。
往日她总缩在应无相身后求一份庇佑,恐遭人白眼薄待,亦恐自个儿难能长命。
可如今,她竟生出几分欲望来。
几分想要站到他身旁去的欲望,不再龟缩苟活,不再全然托付。
兴许是那日燕国公府席上众人话里话外的凉薄看扁,连同应无相三番五次相救找补,以及她的胞妹只声不发。
全然因为她未曾有自保之能,才如此令旁人也不得不顾忌她的周全。
薛泫盈垂下乌睫,笑道:“叨扰悟禅师父了,小师父亦不必再因这种小事来叨扰方丈,我想想法子,打听一二总是有的。”
悟禅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心里却犯起了嘀咕。
薛娘子背靠着这样一棵大树,缘何不用呢?一句话的事罢了。
薛泫盈辞离了悟禅,心中又盘算着这事儿。
思来想去,她心中倏然蹦出一个人影来。
想来珠娘常年在帝京行事,又在教坊司从歌舞之事,之于这些个市井营生必然颇有耳闻。
如此一想,薛泫盈便心安了不少,当即动身朝教坊司去。
她特地温了一壶清酒,煨了一盅雪霞羹带着,又恐寻常驴车将汤水洒出,便又舍了些银钱套了辆马车。
教坊司门前门童辨不出男女身,声色颇细、身段也窈窕,可面容却分明是个少年,推拒起她来也是一副女儿态:“珠娘今日不在,娘子请回吧。”
她抱着两罐汤水,身在寒风中,登时便不知该如何了,只磕磕巴巴道:“珠娘今日不在教坊司,可是去京郊处了?”
门童摇摇头:“珠娘往京郊处去总要套马车的,今日孤身一人,可见走得不远。”
薛泫盈轻咬了咬下唇,探听道:“您……可知珠娘寻常时候可都往哪儿去?”
“这我如何得知?珠娘好歌好舞,为旁的贵客献艺去了也说不准,娘子请回吧。”
说罢,他便不意再搭理。
薛泫盈这回却是实在手足无措起来了。
思前想后,她望了望教坊司门前的一处八角亭,索性朝亭中一坐,候着珠娘折回。
酒肆若是能早些开张,有了人气儿,她便也能自光隐寺搬去铺面,不再寄身在寺庙之中,平白为旁人添了不少麻烦。
那些个僧人本就清冷,如今碍着薛泫盈一介女子身在寺中,各个皆是避着她走,唯恐损及佛名。
帝京甫入了夜,便寒了下来,饶是她怀中抱着两盅热汤温酒,也颇有些熬不住。
薛泫盈面色泛着白,牙关忍不住打起颤来。
那门童见她如此倔性子,叹了口气,高声叫道:“小娘子,你且回罢,大不了我替你捎句话给珠娘便是。”
他话音刚落,巷末便缓缓驶出一辆马车来。
薛泫盈登时站起身,却发觉两脚已是冻得没了知觉,险些跌倒,扶着那石桌方才缓了缓。
那马夫缓缓叫停,紧接着挑起帘来。
珠娘身着一袭霞色罗裙,披了小袄,徐徐下了车,打眼瞧见薛泫盈,她微微一怔。
薛泫盈见着她,心中犹如放下一块巨石来,忙跛着脚迎了上去:“珠娘,我带了些汤羹和温酒来。”
她笑着挨过去。
珠娘面色漠然,眼角处掩不住的疲惫,神情中竟掩不住几分麻木。
薛泫盈一愣:“珠娘……”
她瞧见薛泫盈,面上并未显出几分笑色,只极客套地牵了牵嘴角,僵声道:“谢过薛娘子,只我今日劳累,恐怕用不得了,薛娘子请回吧。”
说罢,她竟头也不回地朝前走。
薛泫盈顿在原地,心中不解,却心知珠娘今日实在不寻常,掩不住担忧地跟在她后头,问得恳切:“珠娘若是身体不适,我便不多叨扰,只将这汤羹收下罢,夜里温上一温再用也是好的。”
待她话音一落,珠娘旋即转过身来,甚至未曾再给她留有余地。
她冷着声,说得直截了当:“薛娘子是听不懂话么?”
说罢,她将身子一转,未曾再理会薛泫盈,径直朝里迈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