瑟瑟冷风中,薛泫盈顿在原地,一时之间竟不知该往何处去。
四遭灯火俱歇,已是到了宵禁之时。
她怀中抱着的两盅汤水温酒俱已冷透。
那车夫驾着马车,心知又是一单生意,叫道:“小娘子,这个时辰也套不着旁的车了,你且上来罢,我且算你旧客的价。”
薛泫盈闻言,唯有缓缓回过身,颇吃力地上了马车,再折回光隐寺去。
待马车停了,山间小径俱是空无一人,林风萧萧,刮得人无端心慌。
薛泫盈付了银钱,本想往山上去,心中却陡然生出几分惧怕。
山路本就崎岖,便是太阳落山时也不再有行人往上攀行,别提这个时辰上山去了,恐怕林间多得是奇虫小兽作怪。
她回了回脸,那车夫已是驶出一段距离了。
薛泫盈咬了咬牙,将步子一转,朝山下不远处的酒肆处去。
二楼的厢房由罗掌柜布施了一番,虽没汤婆子、手炉这些个贴身用的,却也是能凑合一夜的,待天亮了她再回山上梳洗一番,总稳妥些。
周遭夜风呼啸,偶有几声虫鸣鸟叫,薛泫盈走得心愈发地慌。
空无一人。
她心中倏然跃出那一夜雨夜,亦是这样空荡的路,却生出无尽的杀机来。
薛泫盈的步子压得愈发快了些,一时间三步做一步,忙不迭地推开酒肆院门,这才缓了缓呼吸声。
她心悸得慌,关了门仍不忘朝四下观望一二,确保无事后才将门闩插紧,步入堂厅里安置。
待薛泫盈搁了酒壶、汤盅,她适才发觉脚踝肿痛得愈烈了些,几乎教她难以站立。
她点了盏灯烛,这才坐到一旁,掀开罗袜,方见那一处肿伤已胀得颇高,几近渗出血意来。
自二楼望下,后院毫无人气儿,一片昏黑,后头更是连着数座高山,仰看可见光隐寺矗立其中。
她一人暂歇在山下,心中总紧绷着一根弦。
思来想去,她将灯烛又吹灭了去,唯恐过路人知晓这屋中有人,做出趁火打劫之事。
没了烛火照映,她连呼吸声都如此鲜明。
薛泫盈合着衣,卧上软榻时,心跳尚未平息,连同今夜珠娘的不同,一连串地浮在眼前。
她今日走得颇远颇急,早已劳累不堪,几近昏睡之际却听得楼下一阵窸窣响动。
登时,薛泫盈心中警铃大作。
她顿觉心中猛然一跳,几乎激得她手脚冰冷。
紧接着,那响动愈发接近,隐隐听得迈踩木梯之声。
薛泫盈僵着身子,缓缓坐起身来,呼吸骤然紧促。
她环视四周,只望见桌案上一盏烛台,紧接着抻身去拿,将它紧紧擒在手中,不敢松开半分。
那人脚步声愈近,她便猫下身子,缩在桌下,待人躬身来捉时便狠敲上去,以搏些活命的机会。
她如此想着,心中竟安定了不少。
昏暗之下,厢房中顿时间只剩下那脚步声愈发靠近。
迎着蟾光,薛泫盈可见那人身影高而阔,想来是个壮年郎君。
她屏息。
那人朝她缓缓迈近,继停在她身前。
她瞧不清来人所袭衣物,唯望见那身影正停在桌前,竟一动不动了。
薛泫盈将手中烛台握得更紧些,喉间觉出几分紧涩之意。
随后,来人竟堂而皇之地越过桌案,卧上了她的床榻。
薛泫盈眉间一跳,心中涌出些错愕来。
这贼子摸进她的酒肆,竟是为寻一处床榻么?
她怔然。
良久,榻上之人的呼吸愈发匀称沉缓,竟听起来竟像是已然安歇了。
薛泫盈瘫坐在桌下,心中万分纠结。
她是该此时走么?还是待天明些再说?
此时若是去了,她也无处可依;可此时若是不去,明日恐怕天亮之时,她便再难躲匿起来。
思来想去,薛泫盈想着不若藏到后院的地窖中去,一来隐蔽,二来待天亮也好从后院溜去报案。
如此一想,薛泫盈便悄然挪起身子来,极小心翼翼地朝厢房外去。
“你在那桌下藏了如此之久,腿脚可疼么?”
应无相支着脑袋,卧在榻上,饶有趣味地觑着在地上堪称“匍匐”的薛泫盈。
她猛然一怔,回过头去,结结巴巴:“应、应郎?”
说罢,她将手中烛台一丢,心中倏然间一松,竟忍不住哭出声来。
这是把人吓着了。
应无相吃吃笑着,迈下床榻,到她身前时恭下身,掌托起她身脊,将她捞进怀中,望着她一脸泪面,却头一回觉出好笑:“你可知道,你那桌下不是藏人的地儿么?”
“我没别的地方可躲了。”
薛泫盈答着,却按捺不住地抽泣。
今夜的委屈、惧怕、心慌,全然一股脑地泄出来了。
应无相将她卧上床榻,遂又跪下身为她解罗袜:“那你今夜缘何归得这样晚?”
她当下只顾着后怕,亦不觉着不妥:“我去寻人问酒肆伙计的事,乘马车回来时已是天黑了,我怕。”
薛泫盈答得老老实实,应无相听得面上带笑。
“你现如今长记性了么?”
说罢,薛泫盈一愣。
长记性?
她长什么记性?
她猛地坐起身来,倒把应无相吓了一跳。
薛泫盈皱着一张脸,掉着泪串子,竟伸出手用力搡了应无相一把,呲牙咧嘴似的模样:“你倒让我长什么记性?哪有你这样来寻人的?兀自开了我酒肆的门,不声不响地摸上了楼,这不是贼人行径还是什么?”
她说完便抹了把泪。
说来这还是应无相早在孟西村时便留下的坏毛病,总趁着夜深人静时摸进他心尖人的所居之所。
他却从未见过她如此张牙舞爪的可爱模样,心中遽然间动了一动,竟一时欺身而下,将她抵在榻上,为薛泫盈拭去泪痕。
他自下而视,凝着她那张哭得可怜巴巴的小脸儿,凑上去啄了一口。
薛泫盈猛然一怔,脑中轰然一响,登时双耳连同面容全然红了个透。
孤男寡女,山下酒肆。
应无相竟做出如此荒唐之事。
她的掌心抵着他肩头,呼吸骤然沉重急促了许多,却是推拒不开。
“你做什么?”
薛泫盈闷着声,隐隐发颤。
“我不清楚。”应无相如是说。
“不能这样。”
“哪样?”
他竟泼皮无赖起来了。
薛泫盈一咬牙:“你快些起来。”
他听了这话,却并不急着起来,倒牵着她的手将它引向小臂处,软下声来。
“我今日伤了这处,疼。”
此话一出,薛泫盈心间微微一紧,又跳进他亲设的陷阱:“怎么又伤到这处来了?”
应无相见状,将她抱得更紧了些,肉贴肉、心贴心,连同呼吸也几近缠在一处。
“兴许是下山寻你的时候,教树枝划伤了也未可知。”
说罢,薛泫盈默了默,一时赧然。
她竟又给应无相添了许多麻烦事。
应无相却全然不这么想。
他难得又捞了个卖惨邀宠的机会。
今夜他听闻薛泫盈未归时,先是将悟禅那倒霉孩子训了一通,继又派人去寻。
那人不出一炷香便回来禀事:“方丈,薛娘子往山下的酒肆去了,奴才追了两步没赶上,跑得有些急,也怕在后头追跑,把薛娘子给惊着了。”
悟禅又是一阵憋笑不能自已。
应无相这才提着灯,又往山下来。
那门闩实在潦草,他如此高的个头,只手探进去便开了。
接着,他便瞧见那桌案下蜷成一团的身影,生怕旁人不知晓那桌案有异。
他便好整以暇地上了床,支着脑袋瞧她。
那桌案正是蟾光所照之地,他连她的神情都能看得七七八八。
纠结、惊慌,却又按捺不住的困意。
想来心里正权衡着如何躲命呢。
应无相动了动身,便翻身到床榻外侧去了,将她护在里头,掌心托握着她后腰,将人压在怀中。
薛泫盈倏忽间埋进他怀里,心中甚是不自在,弱着声:“应郎,咱们上山歇息去,如此一间房实在荒唐至极了……”
“盈娘,我疼。”
静谧之中,薛泫盈听见头顶上方传来一记颇虚弱的男声来。
她登时不知说些什么了。
半晌,薛泫盈实实在在是难以入睡。
男体滚热,她连呼吸也一并急促灼烫,让她心慌万分。
她又提议道:“应郎,不若我去隔壁厢房歇息去……”
应无相接道:“盈娘,在你心中我便是那般无耻之人吗?”
……
薛泫盈总觉着这话有些不对劲,绞尽脑汁却是想不出来何处不对。
若说无耻,如此轻浮之举如何不算无耻?可若真说他无耻,应无相帮衬她如此之多,她怎好用这两个字来辱没他。
她竟又嘴笨得驳不了他。
“可是应郎,我睡不着。”薛泫盈弱弱道。
说罢,久久没有回应。
她私以为他已睡去,便不意再开口惊扰。
可良久过去,她头顶上方再度传来一句极温存的。
“盈娘,与我成个家吧。”
她一愣,怔然地抬脸去看他——
他合着双目,神情如此平和淡缓、沉静自若,仿若只是在谈论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
仿佛在问她:“盈娘,今日晚膳可吃了什么?”
成家。
她是成过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