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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之一

    梁思昭第一次见到林初朗,是在御花园和自己的姊妹起了争执的时候。

    那时她那些同母异父的姊妹因为她身上一半的金家血脉,肆无忌惮地欺负她。那日她用御花园中的草叶做了只蚂蚱,还没来得及带回院里,便被一皇女瞧见,无所顾忌地想要抢去。

    她拒绝,便被打,眼看着手里赔了蚂蚱,脸上又要挂彩,索性放弃了反抗,仍由对方那一巴掌落下。

    可关键时候,她听见了一声“住手”。

    喊住手的是一位随侍,但从他身上精美的衣饰来看,梁思昭猜测他的主子地位很高。

    少的想法很快得到了印证。

    她听见那随侍对与她起了争执的皇女说:

    “林尊君希望您有身为公主该有的品性和言行。”

    对方便不敢说话了。

    梁思昭听说过林初朗的名字,可她从未见过他。他被册封为皇后的时候,她才刚学会走路。

    金家因谋逆被满门治罪后,她成了梁家的子嗣里最为落魄的一个,没了父亲,也不招母皇疼爱,活得像根在宫里自生自灭的野草。因此她对这位在后宫中地位尊贵至极的人物怀着自然的好奇。

    梁思昭看见林初朗被两个奴倌搀着,从远处慢慢地走来。

    她渐渐瞧清了对方的模样。那是一位风华绝代的美人,雪骨冰肌,如幽兰一株。他拾起那只因遭争抢而被掷到地上的草蚂蚱,走到她身前,把物什递了过去。

    “给你。”她听见他温柔的声音。

    这位尊君按理已是三十一二的年纪,可岁月却那般偏心,不舍得在他脸上留下痕迹,只给了他一分凄颓的蕴致。他唇角噙着浅笑,眼神却含着一成不变的忧郁。梁思昭爱他忧郁的眼神,因为它向少女证明他不是完人。

    少女记得那时的自己不仅忘接了那只草蚂蚱,甚至险险忘记了呼吸。可她的心脏却跳得厉害,剧烈得叫她自己都有些难堪。

    她被林初朗带了回去,此后由他教养。

    那时的少女认为老天爷多少有些公平,肯施舍给她一点绝无仅有的幸福。

    可她却并不知道,这样的幸福只不过是一盏置于桌边的琉璃灯,只需人动手轻推一下,便会掉在地上摔个粉碎。

    而她也更不知推灯的那人,会是她本所认定的,幸福的源头。

    ……

    林初朗看到少女的第一眼便知道了她的身份——她那双狐狸似的眼睛,最像她父亲。林初朗收留她,宽待她,不是因为怜悯,而是计谋着更深的报复——他要将仇人的女儿养大,让她做自己最忠诚的傀儡,最麻木的的棋子,他要剥夺她的人性。

    他原本这么想。

    可他终究心软。

    梁思昭用自己的付出,虔诚地呵护他。她会在他作画前为他寻齐所有他想要而不得的丹青颜料;会在他生病时因为太医的一句“饮露为佳”,连续三月在晓夜交替时为他采集露水;她在夏日亲自为他浣洗衣衫,每次都比宫中洗衣的规制多洗一遍,再亲自熏上驱虫的香药,周而复始地,不叫他知道。

    林初朗最记得在冬季的某段时日,他用晚膳的时候,时常发现膳食中的一些素食被偷偷换成了荤肴。仔细一盘问,他才知这是少女的主意。

    他问对方缘由,听她怯生生地答:

    “父后近日吃得太少,消瘦太快,再像这样下去会生病的。”

    林初朗便纳罕:

    “你素来不与我一同用膳,我穿着冬季的衣袍也显不出身样的变化,连流玉都没看出来我瘦了,你怎会知道?”

    梁思昭抿紧嘴唇,起初并不答话。可过了一会儿,她终究难敌对方的逼问,悄声地坦白:

    “近来帮浣衣监的人清洗父后的纱袜,发现袜口的口径比之从前,已小两圈了……”

    ……

    日复一日,林初朗终究难逃内心的折磨,亲口告知对方她父族遭戮的真相,以及她生父受刑惨死的详情。他认为她该恨他。

    “你千万记得我……”他平淡道,“别恨错了人。”

    知道真相的那一刻,少女逃也似的离开北宫,再不曾回来。直到有一日——那时的梁雪雍已驾鹤多日,林初朗做了太后,可谁也没想到,身居高位的孟氏宗门发动了政变。

    而此次政变也把少女送回了北宫——带着血雨腥风和诡计阴谋。

    寝殿之中,梁思昭拔刀抵上林初朗的咽喉,告知他孟家扶植她称帝的计划。

    林初朗笑了笑,骂她傻子。

    “孟家拿你当了盾,你还要沾沾自喜地再为它做刀……”他垂眸扫了眼脖颈上的刀锋,脸上是一如既往的平静。他冷呵道:

    “梁思昭,要是你那能谋善断的生父对此事泉下有知,一定羞于承认你是他的血脉……”

    “父后,您不怕死么?”少女把刀再抵紧些,做着阴冷的威胁。

    可她面前的人神情却毫无变化,看她如看一个幼稚的孩童。他那忧郁的眉眼竟反常地带着零星的欢喜了。少女皱了眉头,半晌,气急败坏道:“那我便叫你生不如死!”

    她拦腰抱起自己的父后,将他摔到榻上,用刀挑开了他的衣带。

    林初朗终于仓惶地惊叫起来。

    她满意了,不顾对方的挣扎,变本加厉地折磨。

    她终于得到了她肖想多年的那一场沉沦,一场活色生香的沉沦。

    ……

    没过多久,孟氏真正的谋划浮出水面。情况正如林初朗所料的一般,少女不过是孟氏手中的一颗棋子,如今他们胜局将定,少女被利用尽了,自然成了弃子。

    那日,整个皇宫大乱,北宫也起了一场大火。

    梁思昭把他的父后背到与宫外相连的宫墙脚下,让他踩着自己的肩头,翻过那墙去避难。

    可林初朗拒绝了。他那双忧郁的眼睛终究失去了任何的神采,只剩空洞。他跌坐在墙角,朝少女伸出双手。

    “来,昭儿,”漫天火光里,他笑道,“到父后怀里来,我抱着你,我们小憩……小憩一会儿。”

    少女也笑了,依偎在他单薄的怀抱里,留恋道:“父后……很温暖。”

    林初朗轻拍起她的背来。少女静默一会儿,忽而抓住他的手腕,紧张道:“父后到了下面不准去找母皇……黄泉路,奈何桥,您都要牵着我的手。”

    “我们永远不分开。”

    ……

    后来,他们怎么也没想到,因为先帝先前暗自的准备,孟氏竟功亏一篑地败亡,而他们也在最危险的关头获救。

    救他们的是梁雪雍培养多年的的暗卫,林初朗从她口中得知,原来梁雪雍早在十几年前提议修陵时便开始了培养死士的计划。这么多年间,她培养了数千名武功高强、以一当十的暗卫,把她们藏匿在自己刻意废弃过的陵寝中随时待命,依照形势,适时而动。

    “除了暗中守卫梁家血脉,先帝生前还特别交待,”那暗卫道,“若天下姓梁,则我等誓保林氏一族;若天下不姓梁——”

    “则我等誓护林氏一人。”

    林初朗听罢,惊滞良久,倏然间一声哀叹,泪如雨下。

    梁思昭凝望他流泪的模样,颊边绽出一抹凄迷的笑意。

    “人人都说母皇无情,可她竟肯为父后退让到这种地步……”她痴惘地呢喃,“我怎堪作比……”

    “可我的感情……明明……明明也不比她少……”

    少女对自己父后的感情,像一支破碎的万花筒。

    她敬他,如同西方的信徒对待《圣经》。

    她恨他,饶是扒皮抽筋、食骨饮血也不解恨。

    可她最知道这些不是全部。

    还有一个字,她永生不敢言明。

    ……

    大玄继元五年,四王姬梁思昭因造兵乱,自求贬为罪民,发配荒州。太后林氏顾念抚恤之情,免去发配,褫夺其王号,降为庶民。

    遂披发入山,归田隐居。

    (番外一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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