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越发转凉的天气为筵山披上一件新罩衣，常青树的绿意与迟迟未败的红枫相映成趣。

    好友突然疯狂捶床时，伊集院红叶正对着窗外风景发呆。今天休息，野蔷薇一时想不出该去哪里逛街，红叶便提议就待在宿舍里，于是两个女孩子坐在地上，背靠床边，支起的手机上随意播放着视频，脚边摆着几袋零食和几瓶饮料。

    “怎么了？”红叶被吓了一跳。

    野蔷薇赶忙把手机塞给她。上面是聊天软件的界面，聊天对象是“小泽优子”，最新一条消息也来自她：

    钉崎同学，我想过了，我还是不想放弃这个机会。我想把自己的心意告诉他。

    红叶睁大眼：“这，这不就是！”

    “这一定就是！！”野蔷薇点头如捣蒜。

    还没来得及达成其他“共识”，一阵振动震倒了红叶自己的手机。她拿过来，看见来电人的名字，微微皱眉，随即笑着说出门接个电话。钉崎野蔷薇没有注意，比了个“OK”的手势，继续组织语言准备回复。到底是自告奋勇为她设计约会方案，还是退居二线旁观（偷窥）进展？她烦恼了两分钟，决定还是让当事人做主，发了几句略显激动的加油词，等待那边的回复。

    继而想起之前伊集院红叶说的话，尽管隐晦，但联系到女孩这段时间的“反常”，野蔷薇很难不得到眉目。前两天难得三人一起，她终于忍不住捶了一拳伏黑惠——旁边的虎杖悠仁，捶得男孩痛呼“你干什么”，伏黑惠本人也十分茫然，看得她更是牙痒痒。

    要是你小子敢拒绝她……

    野蔷薇试图以凶狠的瞪视传达出这句话，想了想，又光速收敛表情。

    算了，顺其自然吧。

    恰好也接到了曾被她瞪过一眼的少年来电，她不禁叹气，起身敲了敲门，在女孩神情严肃的转身中摇了摇手机，说：

    “任务来了。”

    伊集院红叶承认，她现在因一通电话而心情不好，同时也庆幸只有自己能“看见”情绪。她多次尝试收敛、收束、收拾——一切以“收”为名的动词都敌不过“烦躁”，情绪向外迸溅，如液滴在空气中融合……融合？为什么会融合？

    五座轿车坐满后，空间明显有些狭窄。尽管坐在后排的两女一男都自觉地“并拢”四肢，依然难以避免轻微的“碰撞”，当然，在她看来，这样的碰撞不局限于物理层面，更有情绪间的：她目睹自己的“焦躁”与不属于自己的“焦躁”相融，仿佛两种相近的液体互溶。

    不需要寻根溯源，只需要看向身边的伏黑惠。他正在认真地阅读平板上的资料，甚至还在说明任务内容，可那比灰色更深的“焦躁”正一刻不停地从他身上溢出，仿佛一个本就倒满了液体的杯子……

    为什么？他在焦躁什么？

    伊集院红叶百思不得其解。她感到自己的心被牵了过去。就算努力专注任务，心思也总是不自觉飞向少年。

    对了，这次任务已有四名受害者，被诅咒杀死在不同地区、不同时间，唯一的共通点是“自动门莫名关不上”。他们正前往第四个受害者身亡的现场，受害者就死在家门口，但那家门并非自动门，且遗体已火化，线索断了。

    顺着受害者共同就读过的初中寻找，他们来到浦见东中学，意外得知这里是伏黑惠的母校，且知道了“伏黑惠读初中时曾把附近所有中学的混混都揍了个遍”。虎杖和野蔷薇沉迷于调侃伏黑惠，而她站在一旁，将难为情的少年收入眼中——哪怕是在如此欢乐的时刻，他仍是焦躁的，自从要踏入埼玉市后，这股情绪就不曾消失过。

    然后，名叫“武田”的校工叫住他，问：

    “津美纪同学……还好吗？”

    红叶震惊地睁大眼。

    洪流——名为“焦躁”的洪流立时淹没他，半秒后便收束得干干净净。

    少年回答：“她很好，谢谢关心。”

    “你怎么了？”野蔷薇问。

    “津美纪是谁啊？”虎杖悠仁问。

    “我姐。”伏黑惠答。

    “你姐？！你还有个姐姐吗？！”虎杖悠仁大惊。

    “我，我没事，”红叶吐出一口气，转而看过去，“伏黑同学——”

    少年表情如常：“干什么？”

    她笑了笑。

    “没事，没什么。”

    她该问吗？她可以问吗？

    每个人都有秘密。她也不例外。如果不经允许，就绝不该贸然探究。她认为这是人与人交往的底线。

    但这一刻，她发现自己正站在这条底线前，并无任何许可。

    她却仍想探明。

    更严重的事态还在后面。

    一行人依照八十八桥的灵异传说往桥下走，在一条小溪的对面，红叶看见了咒灵。对岸是截然不同的风景，明明应该是山谷的对面，在她看来却俨然一座封闭的洞穴，洞穴顶端便蛰伏着咒灵——以及咒灵体内的宿傩手指。

    由于联系不上五条悟，伏黑惠转而联系了伊地知洁高。对方则紧急调整任务难度，表示将派七海建人等一级术师前去处理，四人务必立刻返回高专，切勿轻举妄动。

    倘若只有手指还好，现状却是一只借了手指之力的咒灵，的确不该他们出场。夜已深，四人返回，与等候的辅助监督会合，正准备走时，迎面扑来一串自行车铃声。

    “伏黑哥！还好你们没走……”

    截住他们的竟是下午在浦见东中学碰见的小混混之一。从后座又下来一个女生，是小混混的姐姐，也是伏黑惠的同学。她坦言自己同样去八十八桥参加过试胆蹦极，并且最近不知为何，家里的门只有她回去时才关不上。

    模糊的黑气缠绕少女周身，是尚未成型的诅咒。红叶皱眉，向辅助监督新田明点点头。新田明当即编了个幌子，让藤沼放心，并决定先送两人回家，看样子是要设些结界护藤沼周全。藤沼明显放松下来，这才想起什么，说：

    “对了，伏黑同学，当时津美纪同学也跟我们在一起。”

    “……是吗？那我也去问问津美纪。”

    那一刻，在少年平静回答的背后，是一场“灵魂”层面的无声海啸，漆黑的浪潮席卷而来，瞬间吞没少年挺立的身形，而他毫无挣扎，又或是无法挣扎。她“看见”了，因此越发确定津美纪出了事。并非简单的“被诅咒”，一定另有其他。

    “伏黑同学——”

    她下意识伸手进入那情绪的漩涡之中，抓住他的袖子。

    “你的姐姐还好吗？她现在在哪里？伏黑同学，她是不是——”

    话音戛然。

    她看见了。这个被海啸吞噬的少年，牙关紧咬，第一次毫无掩饰地露出了痛苦的表情。

    她竟一时说不出最后三个字。

    任由伏黑惠走开去打电话，任由他把他们三个都推进黑色轿车，她吐不出一句话，以至于被野蔷薇摇晃了好几遍，她才回过神来。

    面对好友的关切，红叶摇摇头，一股脑地把焦急吐露出来：“伏黑同学一定是去桥下了。我刚才指出了咒灵位置，他一定是过去了，可那是宿傩手指，他这是去送死……”

    “那很好办啊。伏黑是我们的朋友，朋友的姐姐出事了，哪有不帮的道理。”

    虎杖悠仁理所当然地说。

    “新田小姐，麻烦调头回去吧。从东京赶过来最多三小时，我们四个还没那么弱，肯定能撑到七海先生他们过来的。”

    接过话头的野蔷薇语气轻快，顿了顿，捏了捏红叶的脸颊。

    “还有，红叶，有的时候该问就得问。伏黑那性格一棒子打不出一个闷屁，你觉得他会主动告诉你？”

    “可是——”

    “没什么好‘可是’的。说错话可以道歉，但是不说的话，永远都不会进一步了解。”

    “……嗯。”

    与野蔷薇的手相握，伊集院红叶瞥见车窗上的自己，怯懦未消的脸原来如此狼狈。

    但疑问并没有因此解决。

    我可以吗？她轻声自问。

    三人下车，下桥，下坡，总算在他即将跨过小溪前截住了那个独行的身影。伏黑惠对三个人的出现很是恼火。

    “太不够义气了吧，这就想甩掉我们？”

    “倒不是让你什么都说，可起码依靠一下我们吧？我们不是朋友吗？”

    转眼又被其中两人的两句话给堵了回去。

    红叶自然也想说，却一时语塞，只能观察他的情绪。少年低下头，终于全盘托出。

    他说，津美纪一直昏迷不醒。

    他说，八十八桥的诅咒只会出现在被咒者面前，本人无法告知，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会被咒杀，所以我想现在就祓除它。

    他说，但是任务的危险度也是真的提升了。

    这一次再无洪流或海啸，“担心”与“焦躁”缓缓淌出，漂向小溪，最终消失不见。

    伊集院红叶由衷松了一口气。

    “好了好了，已经明白了。”野蔷薇摆摆手。

    “早这么说不就好了。”虎杖悠仁做了个热身。

    尽管坏消息不减，好消息也不多，甚至面前正有个吞了手指的咒灵亟待祓除，但能看见伏黑惠恢复往常的状态，红叶还是开心了起来。戳了戳他的手臂，她问：

    “等咒灵被祓除了，我——我们可以去看望津美纪小姐吗？”

    “好。”

    没有“随便你”，没有“为什么”，把嘴埋进衣领里的少年回应她，些许晶亮的情绪从中浮出。

    ——我可以吗？

    四人颇有仪式感地站成一排，同时跨过小溪。迎接他们的是未完成的领域与凶险的咒灵，不过谁也不惧怕。

    我可以。

    女孩满怀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