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倒退至几小时前,京都一间和室内。
长桌这头,白发男人手撑下巴,盘腿坐得吊儿郎当,那头,白须老人正一杯一杯地自斟自饮。几杯下肚后,老人咂摸一番,斜入人中的锐须也跟着下撇,自顾自地说:“不好,不好,这酒年代尚浅,着实寡淡。”
五条悟皱了皱眉,有意敲了敲昂贵的木桌,问:“说好的‘御三家会议’呢?加茂那边不派人来?”
“看来你五条悟的确是个大忙人,就连这点儿时间都不肯‘赏脸’?”鹰眼自桌那头掠过,老人从鼻中哼出一声笑,“等等吧,加茂那边也不闲。”
不闲不如改日再议。他正想这么说,穿着得体的服务员适时拉开门,恭敬地将盛满各色点心的托盘轻轻置于桌上。“有酒吗?要陈酿,别拿这些上不了台面的。”老人招呼道。服务员欠过身后,又将门推紧。对面靠走廊的门外,竹制“添水”缓缓低头,咔嗒一声敲响石沿。
禅院家第二十六任家主,禅院直毘人。十年前曾与他做过一次交易,说实话,五条悟并不想和同为御三家出身的术师打交道。偏偏今天又搬出“御三家会议”这种只有名字重量级,实则根本可有可无的名头出来压他,怎么,就这么看不惯他还坐镇五条家?
随手解锁手机,信号依然为零,更没有WIFI。这下要同等候在外的伊地知联系,就必须亲自出去。加茂家的家主没来,而他又离席,这意味着会议还没开始就结束,势必会给五条家本就下降许多的名声再抹臭一笔……好吧,他其实不在乎。
随手抓起面前的点心放进嘴里,不错,甜度还挺合他心意。
他在乎的是自己播下的“种子”是否正在按计划破土成长。这段时间里,那帮“既要又要”的老头子已经把高专的人接触得差不多了,拒绝高层的人远超五条悟自己的预想。他也通过夜蛾或伊地知向各方面通知到位,密切关注动向,随时抢先一步扼杀总监部的“苗头”。
或许等不到解决两面宿傩,他们就会与咒术界的这箱“烂橘子”正式开战。
话又说回来,在这场堪称“极具耐心”的拉拢之战中,不是每个人都能经受住诱惑。而加茂家不到场,无非是为即将干的勾当争取时间。
既放不下自己“高贵”的身段,又笼络不了大多数人心,自然会出此下策。
让他们慢慢争取时间去吧。
暂缓无下限术式,让时刻运转的大脑腾出些空间,随即,脑海里浮现出一个模样、几句话。他把玩着点心,心想:
你会得到什么答案呢,宪纪?
身在京都的五条悟所默念的人,此刻就站在四人面前。庄重狩衣,奇怪发型,眯眯眼——若不是迟他们一步闯入领域,并以一支箭隔开他们的话,伊集院红叶或许会以为他是个不小心走失的时代剧演员。
“……加茂前辈。”
四人中,唯有伏黑惠立刻认出了此人。
“哦,伏黑,以及两位东京分校的后辈,你们好。”
青年一边语气平淡地打招呼,一边从背后的箭筒中抽出另一根箭。
“加茂……御三家的加茂家?”红叶忍不住问。
“正是。在下加茂宪纪。”青年徐徐拉弓。箭尖直指目标——她身边的虎杖悠仁。红叶一个激灵,赶忙上前一步,左手挡住虎杖,右手准备掏枪。这青年虽说表面文质彬彬,但灵魂中不含任何对虎杖悠仁的个人情绪,“专注”使他变得犹如手中咒具,箭在弦上,只为除灵。
伏黑惠同样握紧了咒具。他扬声问:“虎杖也是高专的学生,你这是什么意思?”
“嗯?我以为已经很明显了。”未完成的领域内,咒灵滑稽地从地上的坑洞中钻出。加茂宪纪忽然改变目标,射灭一只,重新取箭,再次对准眼前的男生,回答道,“我是来祓除宿傩容器的。”
话音未落,箭已近在眼前。
还来不及施展任何术式,眼前忽现一只手,稳稳接住,并断作两截。虎杖悠仁再上前一步,回头朝她笑了笑。
“我没事。伊集院,你去帮伏黑那边吧。”
“你——”
与御三家出身的术师作战,他疯了!
将咒力汇聚双拳,男生摆出架势,道:
“还有,我不是什么‘宿傩容器’,我叫虎杖悠仁。”
被迫观战的不只有伊集院红叶。
钉崎野蔷薇朝另一半战场抬了抬下巴,指挥道:“伏黑,去把红叶换过来。这儿暂时用不着你。”
“……你们俩能搞定吗?”
“我说能就能。快去。”
少年没有多犹豫,快步上前,同样拍了拍呆愣的红叶的肩头。
“过去吧,我来帮他。加茂前辈的术式我熟悉。”
虽然很不甘心,但在拳拳到肉的体术较量中,她的确派不上任何用场。伊集院红叶悻悻地走到好友身边,深呼吸一次,随即昂头看向洞窟顶端,指着那颗形如花苞的深红色物体道:
“咒灵本体就在里面,手指也在里面。”
“那外面这些地鼠似的玩意儿是什么?”野蔷薇拿锤头敲了敲。
“应该……”红叶不确定地观察片刻,“是分身。”
“行,那就是打碎了也没意义的东西。直攻本体吧。”
少女瞄准盘踞顶端的椭圆形物体,抬手射出钉子。随即,她又向地上的分身甩出钉子,再将锤头“噔”的一声捶下。
【共鸣】。
共享咒力或术式的存在永远也逃不过这一招。钉子深入处瞬时出现裂缝,迅速扩散,直到再也承受不住重量,从中“吐”出了一大摊淤泥——
自淤泥中,毫发无伤的白色咒灵站起身来。
这一秒,在场术师都不由自主地停下了手上动作。无论是赤血操术、十种影法术,还是刍灵咒法、魂赐咒言,在突如其来的磅礴咒力面前,只会使人痛切体会到自身术式的渺小。
“……特级咒灵。”
加茂宪纪皱眉宣布。
“该死,”伏黑惠低啐一口,“说搞定,你们怎么把咒灵放出来了?!”
“我有什么办法!地上的都是分身,砸了也没用,那不如直接打本体啊!”
饶是刚才信心十足的野蔷薇也不由背脊一阵发凉。
当即做出判断,伏黑惠与虎杖悠仁拔腿冲向咒灵。然而真正成功赶过去的只有伏黑惠。箭矢比弹道更直,阻挡住了虎杖悠仁的动作。男生将将避开,又徒手捏断在空中拐弯的箭,声音比最初冷了三分:“特级咒灵出现,你还要继续杀我?”
附着鲜血的箭羽告罄。加茂宪纪扔掉弓与箭筒,双手合拢,语气如常。
“特级咒灵不足为惧,吞了特级咒物还能活这么久的人,才足够让人警惕——这是身为加茂家之人应有的正确判断。”
百敛。穿血。
以血为刃,青年招招果决,根本不关注另一边咒灵的动静,只顾杀死面前的“怪物”。
看来虎杖悠仁的战场经验还是少了。他捏碎随身携带的血包,操纵血液成分,迅速提升体能,不给任何喘息之机。趁虎杖躲避“穿血”时,闪身至侧边,一个反手拳便将他打入领域边界。这个领域虽说未完成,但栩栩如生,不愧是吞了特级咒物后的产物,正如此刻头破血流却仍站得起来的虎杖悠仁一般。
不够,还不够。超越声速的血箭根根直指心脏,升温的鲜血在脸上开出一朵狰狞的花。那是赤血操术的标志,是他自记事起就紧握手中的唯一武器。他发过誓,要不惜一切登上家主之位,将曾受欺辱的母亲风光接回。他要昭告整个加茂家,以往种种,他将加倍奉还。
这才是正确的,这才是他加茂宪纪今后要走的路。
虎杖悠仁终于吃痛地呕出一大摊血。
“虎杖同学!”
伊集院的继承人惊叫一声。
不得不说,他有些羡慕她。哪怕评级只是区区的三级,哪怕在领域里一事无成,她也依然是整个伊集院家的唯一继承人。
眼见目标被他的“穿血”与“血缚”钉在墙上动弹不得,青年不自觉松了一口气,说:
“要怪就怪自己命不好吧,虎杖悠仁。”
因为命不好,母亲才不能当正室,才会受尽欺负。
不然他该如何理解她给他取的名字,如何解释她的决绝离家与终年不归?
加茂宪纪举起手,鲜血在掌心沸腾。
伊集院红叶从未想过特级咒灵会是这样一种存在:似人的外形,非人的杀意,单单是站在原地就足够令人胆寒,遑论她还看得见它的灵魂——那真的可以称为“灵魂”吗?莫可名状的漆黑随咒力源源不断地外溢。
数秒间,钉崎野蔷薇就为保护她而被打得站不起来。咒灵根本不受式神控制,直向伏黑惠本人冲去。
【别动!】她大喊。只换来咒灵半秒的停顿。【快逃!】她接着喊。少年不知是预料到了,还是真受咒言影响,勉强躲过一招,却接不住下一招,被打进残垣中。咒灵磔磔笑起来,看起来非常满足自己的力量。
这是他们第一次直接面对特级咒灵。而另一边,虎杖悠仁已没有动静。踏入领域前的信心消失无踪,同窗们的尽力保护换来的只是她的手足无措。不需要多久,她就有可能彻底失去他们。
这就是她所谓的“帮助”吗?这就是这双眼睛所能看见的一切了吗?她走出那个家,就是为了此时此刻眼睁睁地看着一切发生,什么都做不到吗?
剧烈跳动的心脏在说“不”。
急促的呼吸在拒绝。
她睁大双眼,说不清到底是怎样的画面一闪而过,接着掏出手枪,【命中它】,她说。【命中他!】她命令自己。饱含咒力的子弹先后朝不同的方向飞出,一颗打入咒灵的肩头,另一颗则被青年避过。
【攻击我。】
她大声道。
【攻击我!】
她不顾一切地叫喊。
她在赌。赌加茂宪纪会不会就此停手片刻,赌咒力量远胜自己的特级咒灵会不会真的受影响。
青年身形一顿,并未转身,而是微微仰头,说:“咒言对我没用。狗卷棘和你是相同的术式,难道你忘了吗?”
“我知道,前辈。”
“那你为何还要浪费咒力,留着逃命多好。这是个未完成的领域,逃出去,说不定还能找外援。”
“……不,前辈。我太无力,没办法带着朋友一起逃,不过弱者也有弱者的战斗方式,如果您真要杀虎杖同学,那我的子弹同样会阻止您。”
昂首挺胸,端正手枪。回想起炎夏时节曾接受的训练,再抓住刚才从脑际闪过的画面——一圈透明的领域由此在脚下展开。与此同时,特级咒灵似乎察觉了端倪,脚跟一转,便以肉眼几乎不可及的速度向她杀来。
红叶没有躲闪。
简易领域是全方位防御,但也不是什么都防得住。战斗时多思考敌人的弱点与痛处,哦,你那双眼睛不是挺奇怪的吗?那就多用。
看清敌人。
看清敌人的灵魂。
事实上,她没有半分把握。
可是,在咒灵接近的一刹那,她竟忽然听不见自己的呼吸与心跳。空间骤静。接着,她“看见”虚影,在周围如影片放映般一帧一帧地呈现,她竟还有余力分辨那是谁——是她自己。扣下扳机后,她没有迟疑,跟随虚影侧身两步,短暂收束领域。
咒灵扑了个空。
那些漆黑的、浓稠的、可怖的要素在她眼中逐渐分解,化作另一道虚影,反身杀来。
她再度避开。
生与死开始无限具象。
加茂宪纪很是困惑。
他不理解伊集院红叶为何不逃反战,不明白特级咒灵为何莫名陷入苦战,更不懂自己为何迟迟不下手杀虎杖悠仁,在这样一个可谓粗糙的领域中,他感到有什么正与自身分离。
说实话,伊集院的子弹对他并没有作用。真正有用的是她的咒言,但他也能防。
静静看着倒在石壁碎屑中的“宿傩容器”,他说:
“我以为你这样一个生于家族、长于家族的术师,会理解我的所作所为。”
加茂宪纪不希求任何回应。他只是茫然地自言自语,最起码,与特级咒灵的作战不会让除特级术师外的任何人有机会思考与回答——
“我理解。但是,我不认同。”
她回答了。一边躲避咒灵的攻击,一边瞪着那双微微发光的神奇眼睛说道。昏暗的领域内,她的目光犹如两团微小却不灭的赤焰。
“为什么?”加茂宪纪又问。
“因为我讨厌家族。”
“哪怕你已经当上了家主?”
“前辈。”
豆大的汗珠不断从额头淌下。任谁都能看出她快要抵达极限。但微微喘匀气后,她似是心有不甘一般,继续说:
“我不知道加茂家是什么情况,但在伊集院家,当上家主并不意味着权力滔天、为所欲为。相反——”
它代表你不得不继承绵延千年的仇与恨。
尽管你根本一点都不在乎。
青年轻吐出一口气。面前的“容器”正奋力挣脱【血缚】。他似乎也在身体力行地向自己证明,“命”并非万能解释。
“……那你认为,什么才是正确的?”
十八年来,他从未将这个问题真正付之于口。
“正确?”
伊集院红叶冷笑了一声,尽管在即将力竭时听起来尤为虚弱。
“那都是人定的。我都不在乎自己家的历史了,您觉得我还会在乎这些狗屁——不好意思,您觉得我还会在乎大道理吗?”
“……我明白了。”
话音未落,青年转身,双手并拢,【穿血】直指女孩而去。她没有躲闪,鲜红利箭继而贯穿咒灵的□□。特级咒灵身形晃动,吃痛似的咆哮,发狂般高举双臂,眼看着就要朝她挥下。
下一秒,滔天浓墨忽然覆盖了整个领域,墨影比【血缚】更强势,死死咬住咒灵,万马千军瞬息奔腾而来。不知何时附着在咒灵体表的钉子以迅雷之势再度贯穿庞大躯体。一阵风擦过侧脸,青年的余光晃过一道残影——刚才还躺在断壁中的男生不知何时已几步上前,对咒灵施展出了最后一拳。
伊集院红叶愕然看着从尘烟中起身的三个朋友。这是她通过眼睛未曾“看见”的景象。她抬头看向身后的少年,又望向更远处的两人。同她一样,他们也伤痕累累,可是与她不同,他们的灵魂正熠熠发光。
“说得好。人定的狗屁规矩就由人来打破。”钉崎野蔷薇擦去脸颊上的血迹。
“哦,手指在这里呢。”虎杖悠仁毫不在意地从咒灵体内挖出咒物,递了过来。
“先给我吧,等她恢复一下再说。”伏黑惠虚扶着她的肩膀说道。
——不知是仍有余力,还是最后的警报,红叶竟恍惚“看见”一张“嘴”从虎杖的手心凭空生出,趁所有人分心时吞下了手指。她正想出声,却见男生面不改色地用另一只手从那张“嘴”里拔出了咒物,顺利交给了伏黑惠。
浓墨瞬时收束,领域应声瓦解,沉默更显聒噪。
见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自己身上,虎杖悠仁“啊”了一声,挠挠头道:
“我说过不会再让他‘附身’的啊,你们紧张啥?”
红叶盯他片刻,认真地说:“好,那我就可以放心晕倒了。”
“……喂,哪有人说晕就晕——”
“喂,怎么晕倒还兴‘叠罗汉’的啊?!钉崎,快联系新田小姐——”
“你吵什么,我头也疼。嗯?那个加茂呢?”
“对哦,人呢?”
加茂宪纪走在夜色中。
今晚的战斗并未给他造成疲惫,但林林总总的过往早已使他筋疲力尽。
任凭空虚将他带往远方,可他究竟要走向哪里?哪里才是自己真正寻求的终点?
深呼吸一次,他从怀中拿出符纸,小心贴在地面。小型结界展开后,他拨通了电话。
“找到答案了吗?”
白发男人的声音无论何时听起来都是那么自大且欠揍。
“这就是您想给我的答案吗?”
“我的回答早就给你了,宪纪。”
宪纪,不管那帮老头子开出的价码有多诱人,他们想要什么,你应该清楚得很。
有什么问题就问,想做什么就去做。
你还年轻,不该待在这个烂到根里的家族继续浪费人生。
男人的回答言犹在耳。攥紧手机,又松开,再张嘴时,加茂宪纪发现自己依然是那个挽留不住至亲的小小男孩。
“我想……问问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