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元

    两天后,红叶决心将新能力和盘托出。

    中午放学,她留在教室,等人都走得差不多了,才与始终没有离开的其余三人围坐一张课桌,简洁地将获得新能力的始末、目前对能力的了解以及与天元大人相关的所见全都说了出来。

    三人面面相觑,反应各异。钉崎野蔷薇比起震惊更多的是懊恼她为何不早点坦白,虎杖悠仁在担心这些内容会不会被体内的两面宿傩利用,伏黑惠则对初次耳闻的最后一部分尤为关注。

    好在他们的反应都在意料之中,她先安抚野蔷薇和虎杖悠仁,再回答伏黑惠的问题,应对得相当流畅:两面宿傩眼下“真正活着”的灵魂仅有二十分之一,再怎么想出去都要先过虎杖悠仁这一关,只要他能保持自我,就不会有大事发生。至于她在伊集院家“看见”的天元大人——说实话,这几天她分别向康子阿姨和远居滋贺的小姨打听过,得到的回复都不甚明朗,青森家中并没有记载类似历史的古籍资料,活在当下的后人便更不可能知道千年前的过往。

    她尝试把这些历史问题抛给伏黑惠与钉崎野蔷薇,得到的也只是毫无新意的回答。

    是的,是的,天元大人是咒术界的根基,是结界术之集大成者,若非天元大人扎根于日本全境的大范围结界,“帐”及其它结界术根本不可能拥有如今的效果。

    那么,谁又能回答她,她所“看见”的景象究竟是什么?传说中千年不死的天元大人当真是一位女性吗?那与她对话的黑衣女人是谁?穿着倒是颇像伊集院家的家主和服——可是伊集院家在千年前险些被咒术界赶尽杀绝,又怎么可能会认识天元大人,还以一副熟稔口吻同其对话?

    “无知”几乎成了她的注脚。

    下周就要销毁第十二根手指。高专即将上下一心对付诅咒之王与总监部,倘若一切顺利,那么咒术界很可能会天翻地覆,上至咒术总监,下至各辅助监督和“窗”,无术师可幸免;与此同时,位于地下的薨星宫永远机关重重,没有人会在乎一个不起眼的一年级学生是否成功潜入。

    ——要想找“当事人”问个清楚,只有趁一切将变未变的现在。

    下定决心,当晚,伊集院红叶离开了宿舍。

    时间已过十二点。将灯光稀疏的宿舍楼抛在脑后,前方树影幢幢。交错纵横的道路两旁,石灯烛火摇曳。不倚靠额外的光源,因为没有必要,小心一点便不会左脚踩右脚。更关键的是,她需要全身心投入,将自己的“视野”拓展到极限。

    东京高专的占地面积足有两座山,但实际的教学楼宿舍楼等设施却仅占一小隅,余下则是上千座寺宇神社林立于山间,为来访者展现它作为“天元所在地”的重要地位。

    当然,这些都是细枝末节。关键在于,这上千座寺院神社实际上都只是天元大人以结界术幻化出的“障眼法”,用以阻挡无谋或宵小之辈。

    遗憾的是,这招对她不管用。

    拓展后的视野变得格外开阔且清晰。结界织就的楼宇与眼前纷纷的“白雪”无异,甚至同样泛着淡淡的光。循着光的轨迹向下,透过土壤,锁定住一团白色的“雾”。它的轮廓大致呈现出圆形,边缘阵阵向外逸散——这是天元大人的灵魂?比常人的灵魂要大上数倍,可是并不稳定,仿佛随时会与空间融为一体……

    好吧,“常识”显然不适用于这个活了上千年的术师身上。不过找到就好办了。女孩呼出一口气,慢慢收束视野,减轻折磨神经的胀痛与刺痛。又用随身携带的湿巾擦了擦眼角和脸颊。还好,血没有流得太夸张。

    一千扇门里只有一扇真正通向薨星宫。她笃定地推开左手边的门,里面藏着一片纵深无际的密林。保管各类危险咒物的“忌库”就在左边不远处——不知为何,没有守卫在门外看守,门前的地上还摆着一只猫模样的玩偶。她皱了皱眉,没有过多理会,径直向深处走去,进入电梯。老式电梯隆隆震响,轻微的失重感过后,抵达东京高专的最底层。

    犹如迷宫入口般的门洞排列在眼前。门洞之上,高耸得望不见顶端的粗壮古木正俯视闯入此地的渺小生物,它盘虬卧龙得甚至难以用“棵”计量。

    伊集院红叶一时哑然。

    不仅有对面前简洁却庄严的景象的惊讶,还有对脚下地砖的褐色痕迹的困惑。

    她俯身端详。

    年头有些久了,看起来像是因为没有及时清理而固化在地砖上。很难想象会是油漆之类的东西留下的痕迹,那么……是血?动物血还是人血?不对,严格来讲人也是动物……这里难道发生过什么?

    不,现在要紧的不是这件事。她直起身,“白雪”比在地上看见时更加纷纷扬扬,而那团“白雾”就在门洞后方——

    “你要过去吗?”

    熟悉的少年声音忽然近在耳后。

    红叶一激灵,转过身去,平时看惯的少年面庞此时竟悄无声息地出现在眼前。

    “伏——伏黑同学?!”

    “影子。”

    “什么?”

    伏黑惠叹了口气。

    “你路过忌库的时候我躲进去了。还以为凭你那双眼睛,这么明显的动作肯定会发现,没想到你根本就没注意过自己脚下。”

    “……”

    长相。声音。灵魂。无一不证明伏黑惠真的站在自己眼前,她却愈发混乱了。

    “你,你为什么会,不对,【等一下】!我没有跟任何人说过我会下来的吧?!”

    噔!下意识发出的咒言被他用咒力弹开。哪怕再怎么接受训练,也总有疏忽的时候,红叶赶忙捂住嘴,生怕自己再因为脑筋转不过弯而祸从口出。

    “你先冷静。”伏黑惠无奈道,“我们猜到你会来找天元大人了。”

    “我……‘我们’?”

    “嗯,是钉崎先提起的,她看你表情不对劲。我们都觉得你是打算来薨星宫,最后是我被当成‘代表’派过来了。”

    “可,可是通往薨星宫的入口每天都在变,你是怎么知道——”

    “我去问了五条老师。”

    “……”

    意料之外的名字令她不自觉抿紧了嘴唇,不过的确也在情理之中。

    伏黑惠继续道:

    “之前口口声声说让我依靠一下朋友,到头来朋友却不依靠我,这不太公平吧。

    “就算虎杖身体里有宿傩的灵魂,钉崎和我来了八成也派不上用场,但是提前说一声应该不费事吧。

    “说实话,这种事还挺伤人的,”顿了顿,他补充道,“我的意思是,他们俩被伤到了。”

    揪住了裙摆,伊集院红叶低下头去。

    “……是我不对。可是既然要来,我就不可能撇下虎杖同学,只和野蔷薇还有伏黑同学一起过来。我不想排挤他,但是现在的确又是关键时刻,容不得疏忽,所以我一个人来才是最合适——嘶,疼!”

    听到一半,伏黑惠板起脸,毫不客气地用一个脑瓜崩打断了她的车轱辘话。

    “你该不会以为我们不知道你这些想法吧?”

    被他弹过的地方疼得火辣辣的。她捂着额头抬眼看他。

    “你生气了?”

    “没有。”

    与反驳相悖的是漂浮在他周身的淡淡恼意。少年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立刻收回手,偏过头。

    她乖乖承认道:“对不起。我真不是故意想瞒着你们的。”

    他又叹了一口气。

    “行了,这件事回头再说。不是还要见天元大人吗?我陪你。”

    不知不觉间又恢复了平常的模样。两人并肩穿过门洞,看似漫长的通道一眨眼便迎来刺眼的光线。白光收束后,映入眼帘的是一间再普通不过的和室:十叠榻榻米,一张被炉茶几,一个架在火上的水壶,一个古朴的木制立柜。而端坐对面,背向立柜的白衣人并没有起身。

    没错,是那团她在地上看见的“白雾”。

    然而一旦将注意力移开,就会发现这并非一个人类应有的容貌:灰白的面色,四只上下并排的眼睛,分布在勉强可以称为“鼻梁”的凸起两侧,看不见鼻孔,只有嘴还算正常。理应位于嘴下方的“颔”更是仿佛与“颈”一并融化,线条缓缓流向圆领之下的双肩。

    任谁第一次看见这张脸,应该都会受到不小的冲击。但白衣人并不在意他们的震惊与沉默,语气轻快地招呼道:

    “伊集院家和禅院家的血脉,你们好。”

    虽说活了千年的人长什么样似乎都不足为奇,但……这是人的头部吗?怎么看怎么像是一个倒扣的水桶……这真的不是粗制滥造的头套吗?

    她后悔了。的确应该把虎杖同学带来的,这种场合正适合他吐槽。

    红叶小心翼翼地开口确认道:“请问您就是天元大人吗?”

    “我看起来不像吗?”桶形脸上的嘴巴微微一咧,白衣人笑道。

    “呃,不,这个……”

    “我不像的话,你觉得这里还有谁像呢?”

    红叶一愣。

    说起来,门洞外的地下世界显然更加空旷,可是穿过通道后所抵达的这个地方却如寻常人家一般,房间一侧的纸拉门微微敞开,透出一隙外界的风景,有走廊,有弯枝,有石子路,似乎是一处庭院。凝神再看,所有构成空间的物体全都隐隐透出一抹白色,和她在校园内时时刻刻都能看见的“白雪”一样。

    举目皆白,正如同眼前这团白色的混沌灵魂。

    “这里是你的结界?”伏黑惠问道。

    “当然。”

    尽管不能目视灵魂,伏黑惠一样能通过咒力流动判断情况。

    而在结界中编织另一层结界,同时在内部凭空造物,栩栩如生——毋庸置疑,这是唯有登峰造极之人才能到达的境界。

    二人对视一眼,顿时打消了最后一丝疑虑。伊集院红叶不禁羞于自己粗浅的怀疑,忙开口道:“天元大人,非常抱歉这个时间来打扰——”

    “坐吧,不用那么拘谨。我知道你有事来找我。”

    天元径自起身,拿起“呜呜”叫的水壶,缓缓往桌上的茶壶里注入开水。

    罢了,既来之则安之,红叶心一横,选择了正对天元的方位坐下。好在茶几够大,伏黑惠犹豫了一下,挨着女孩也坐了下来。天元并不理会,只是不紧不慢地倒掉第一壶茶水,再倒第二壶,最后才倒入自己面前的茶杯里。水汽腾腾,茶叶梗倒浮其中。

    其间,红叶没有说一句话。

    她有太多问题想问了,其中甚至横跨历史,根本不知道该先问哪一个才好。

    “真怀念啊。”喝完第一口茶,天元眯起四只眼,悠悠说道,“十一年前也有一名伊集院的血脉如是与我面对面。”

    “……您说的是,伊集院真奈美?”

    “好像是叫这个名字。当时最适配的‘星浆体’刚死,她找到了我。当然了,像你一样,我自我封闭的结界术也对她毫无用处。”

    星浆体。自我封闭。什么意思?

    还来不及问出口,天元便放下茶杯,“细枝末节,不提也罢。你是想问千年前的事吧,伊集院家的新血脉?”

    没想到被询问的人主动提到了重中之重。

    “可,可以吗?!”

    “怎么不可以?”

    又不是什么秘密。天元耸了耸肩。

    “呃,老实说,来之前我以为伊集院家的‘特殊情况’会妨碍我打听实情……”

    “哦。”天元理解了她的意思,“这你大可放心。我只负责维持国内结界,咒术界的纷争与我无关。”

    再一次领略到天元之于整个日本的重要性,前来探寻的二人不由坐直了上半身,认真聆听千年前的历史。

    待二人正襟危坐后,天元身后的立柜与墙壁忽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迅速流逝的青天白云,是只在历史书中得以一瞥的原始住所,一幢幢由茅草与泥土搭就的竖式穴居淡出后,换来近似现代神社殿造的木制吊脚屋。看不清脸的人们在天元背后来来往往,唯有衣着随建筑风格的变化而改变,从窄袖襦裙变作圆领长袍、顶巾比礼——不知这看似逼仄的房间是如何容纳下这般庞杂的“画面”,但历史的的确确正在眼前重现,一时间竟令人目不暇接。

    而以这样的默片为背景,天元语气轻快地开口道。

    “想必你们也都知道,我是个活了一千多年的‘老不死’。要算具体年龄的话,那还真有些记不清了。

    “记得还清楚的时候,薨星宫远未落成,大和尚也才刚抵平城京数月,多亏他在东大寺‘登坛受戒’,戒律制度得以重建,而像我这样顶着佛教名号的术师——哦,那时还没有咒术师这样的称呼,呵呵,总之,我也曾蒙大和尚关照,在京四处‘除妖’的日子里,竟也有了不少追随者。”

    背景倏忽定格。肃穆闭门的金堂横亘天元身后,阳光直射在庑(wǔ)殿顶形式的建筑上,平添三分庄严。如此背景中,一抹白衣悄然出现:乌黑的短发遮掩耳鬓,清秀的眉眼毫无笑意。

    “这就是当时的我,”面前的天元顶着一张桶形脸,笑呵呵地说,“嗯,还是这样看起来更顺眼。”

    然而,与平静叙事的天元不同,坐在对面的少年目瞪口呆。

    “等——请等一下,你——您是女性?”

    伏黑惠难得磕磕巴巴地提问道。

    “嗯?没有人和你们说过我的性别吗?”

    “……课本上从来没有写过。”

    天元“哦”了一声。“毕竟活了千年,现在也快没有性别之分了,”偏中性的声音毫不犹豫地肯定道,“不过非要说的话,我是女性,所以每一代‘星浆体’也都是女性。”

    伏黑惠看向伊集院红叶,红叶则点了点头。她曾“看见”的景象正一一被印证,可是新的谜团又随之而生。不等她追问,背景里那个外貌不过二十来岁的少女就作势要离去。几重淡影在数秒间描绘出天元在这一时期所做过的事:听传佛法、祓除咒灵、遥观歌垣。数十年间,有人折服于她展现的咒术,有人倾心于她宣扬的道德,有人忌惮她的不死之“秘术”,更有人妄图得到她、探明她。众生芸芸,却无一人能跟上她的步伐。

    很快,白衣有了相配的足屐。

    “承和二年,术师首次得到了圣上的承认。”

    难得说出了具体年份,天元转过头,与二人一同观看千年前的大事。

    “前一年,‘白河殿’藤原良房首次上奏,称术师亦可护京免于妖魔之手,经过好一段朝堂争论后,才逐渐有了如今咒术师高层与御三家的雏形。”

    “而在百余年后的宽弘二年,我自己也迎来了人生中的第一次‘更新’——”

    天元回头看向二人。

    “即与‘星浆体’的初次融合。”

    宇宙星体没有“更新”一说,持不死术式的天元却有。“肉//体信息”与“灵魂信息”学说自然是古今通用,但红叶从未想过,这早在千年前就已经得到更为具体的实现。

    “当时,我自己也不清楚老去的肉//体为何无法再容纳持续膨胀的灵魂,不过当五条家的‘六眼’第一次将身为‘星浆体’的女孩送到我面前时……”

    老妪蹒跚走至少女身前。皱纹遍布的声音同捧起那张脸的双手一道颤抖着,问:你当真愿意?

    寻常农妇模样的“星浆体”泪眼婆娑地回答:我愿意,大人。

    谢谢你,谢谢你……

    连声道谢的老妪缓缓抱住了她。随即,触足般的咒力无声钻入她体表的孔隙。身体开始出现排异反应,比意识更快察觉到死亡的逼近,那干柴似的双臂却钳制住了她的挣扎。无从求救。无处可逃。接着开始干呕,喘息,呜咽。最终,意识彻底消落,四肢失去气力,头颅轻轻垂下,黑发与白发相交、相缠,直至再也分不清彼此。

    良久,她抬起头,眼神清明地说:

    成功了。

    “毕竟是那样的时代,并没有任何你们想象的‘大义’。那一代的‘六眼’说,她的父母一得知能送女上京,就主动将女儿拱手献上。”

    平淡的讲述背后,是“肉//体信息”得以一新的天元。明明融合前没有半分相像,融合后却隐约可见天元本貌。课本没有写、老师也不教的历史在眼前重现,两个年轻人默不作声地看完,说不出一句感想。直到天元背后的画面一转,变作深湖一口、秋叶无数,红叶才下意识地“啊”了一声。

    天元微微一笑。

    “灵魂信息膨胀的好处就是,结界术的应用有了新的突破。第二年起,我开始四处巡游,想要找到几处好地方,以便在全日本展开结界——也就是你们熟知的现如今的‘净界’——强化这片土地上的术师们的力量,对抗越发凶残的咒灵。”

    落叶簌簌。白衣女性撩开帽檐下的白色挂帘,俯身向树下的少女伸出手。

    红叶揪紧了裙子。尽管时代远未前进到女性穿现代和服,但那黑色唐衣上的家徽千年来不曾改变。

    “虽然咒术界向来以强者为尊,但毕竟放眼整个社会也属于少数派,伊集院家更是代代坚持女性当家主,是另类中的另类,因此没少受各方的排挤和打压。”这时才悠悠喝了一口茶,似乎是有意停顿,天元说道,“不过她本人没怎么提过这些烂摊子,反而对朝堂不甚感兴趣,婚后就将实际事务扔给丈夫,自己则陪我继续找寻‘灵地’,布设净界。”

    “但说到底,你们家的血脉还是太短寿了。尤其是在一千年前,咒术界的反转术式太稀少,现代社会的医学还没有影子,几年光景不到,她就匆匆留下子嗣,撒手人寰。

    “等到最后一处‘楔子’打下,御三家着手打造起了薨星宫。然而还未建至一半,两面宿傩诞世,也就有了后来你们都知道的‘大战’。

    “那场战斗几乎毁了都城。好在薨星宫选址时并未以京为根基,而是选在了江户,工程并没有受到什么影响,薨星宫最终顺利落成。

    “在我动身的两天前,新继任的伊集院血脉突然找到了我。

    “那时,前一任家主刚战死。”

    夜深了,大厅中灯影摇曳。黑衣少女省去寒暄,表明自己此番前来,一是告别,二是邀请。

    天元问:邀请?

    少女答:若不愿去薨星宫,那就跟我走。黎明时分咒术界就会进攻伊集院家,要走只有趁现在。

    天元笑:这是令堂的遗愿?还是你自己的想法?

    少女反问:既然知道伊集院血脉的特殊之处,又何必多问?

    天元颔首:自然是要问的。毕竟去江户后,我就不会再插手咒术界的一概事宜。趁现在问清楚,也好了了心愿。

    少女微讶:心愿?

    天元笑道:血脉传承乃诅咒之一。你问我是否要同你走,何不先问问自己,时过境迁,是否还能真心遵循“她”当年的遗愿?

    少女沉默了。片刻后,那双寻常的黑眸忽然浮出异于灯烛的赤红星芒。

    这偌大的薨星宫造出来,说是纪念藏身,实则镇压囚囿。人人都尊你是万物之源,人人都不识真正的你。谁还记得你也是术师,你也是人?

    天元微微瞠目,而后闭上了眼。回答的语气半是妥协。

    “……至少你记得。”

    ——别无二致的对话。

    伊集院红叶不由得探出身去,死死盯着背景里的白衣黑影。

    一字不差!那么当真——

    “看来你也‘见过’了。”见状,画面外的天元双臂交叉,微微叹道,“当年我也是太年轻了,耐不住寂寞。早知道那时就该和她好好谈谈,不至于留下这么个执念,一传就是千年。”

    “什么……什么意思?”

    红叶愣愣地盯着天元。

    天元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她身边一头雾水的少年,摇了摇头道:“不急。容我先把往事讲完吧。”

    “拒绝了那一任伊集院家主,接下来的时间过得就很单调了。

    “接到消息的时候,伊集院家据说已被屠戮殆尽。当时我正在前往江户的路上,尽管已经提前知道家主是保住了,可说实话,心情并不好。”

    喝了一口茶,天元缓缓继续。

    “进入薨星宫后,便是真正的‘与世隔绝’。维持净界与自我成了这些年来唯一的任务。结界的主人是我,所以我可以通过净界了解外界的变化,只是做不到干涉。

    “平安、镰仓、南北朝、室町……就这样度过第一个五百年,我隐隐料到自己‘限期将至’,也恰逢五条家又诞下新的‘六眼’——不走运的是,‘六眼’和‘星浆体’出生没多久便被一同暗害了。

    “五条家大乱。但是不知为何,真到要与‘星浆体’融合时,新的‘六眼’和‘星浆体’却又神秘出现,且安稳活到了那一天。”

    “就像五百年前一样,‘六眼’带来‘星浆体’。这次遭受了些许阻碍,不过结果是成功的。”

    背景里,衰老的天元站在薨星宫的中心,面对孤身上前的“星浆体”,不再道谢或对话,径直吞占了肉//体信息。

    令人极度不适的场面再度上演,红叶不禁弓了弓背,试图缓解胃里翻江倒海的感觉。怎么也无法将那个为日本诸岛奉献人生的天元,和这个贪婪侵吞他人生命的天元联系起来,她只好反复深呼吸,强迫自己去接受这种不合理。

    求救般地,她偏过头去。映入眼帘的却是少年面色铁青的侧脸。根本不需要看灵魂,她相信此刻他们的情绪几乎是一模一样的。

    恐惧。退缩。茫然。

    显然,伏黑惠同样很难接受这样的“仪式”。

    说实话,天元与“星浆体”融合的场面并不比咒灵吃人更可怕,可是出自本能的不适感却被无端放大了几十倍。

    她想,或许这其中更令自己难以接受的是——不单是伊集院家,咒术界,乃至整个日本都是基于这样吃人的仪式才得以延续至今。

    这是正确的吗?为了维持净界,提升一小部分人的实力,每五百年就要牺牲一条无辜人命?这就是“大义”,这就是“命运”?

    一个绝称不上理智的念头突然晃过。

    她强稳心神,悄悄伸出手,找到他放在大腿上攥成拳头的手,用手心包裹住。不知为何,这样不经同意的大胆举动竟令她自己放松了一些。

    起先,骨络突出的拳头似有后缩之意,半秒后便不再继续,五指松开,继而回握住了她的手。

    “……”

    有些粗糙的皮肤。因紧攥而微微潮湿的手心。分明是第一次正式接触,他的温度却并非全然陌生。就像是某个不存在于记忆里的午后,他们的双手也曾十指相握。

    不需要眼神交换,伊集院红叶重新抬头,看向天元与天元身后的画面——那里有且仅有一个被无数人尊称“万物之源”的术师。纵然与自己的姓氏和血缘有千般纠葛,也都仅是被归类为“往事”的那部分,正如天元所说的一样。

    但她不该一味接受,而是应该正视。

    正视不合理的历史,正视眼前的灵魂。

    这或许才是这双眼睛真正的作用。

    背景画面渐暗,而天元的讲述不停。

    “五百年后,来到平成十九年,也就是十一年前。虽然对于日本社会来说,这五百年间历经的是天翻地覆的改变与浪潮,但对咒术界,对我来说,却一如往常。我们作为最隐秘的那部分,一直都在尽力融入社会背景。

    “十一年前,我原以为一切都会和五百年前一样。

    “直到‘星浆体’在薨星宫前死去那一刻为止。”

    两人同时一愣。天元笑了。

    “你们就没有好奇过为什么五百年一更新的我现在是这副模样吗?事实就是,就算有新的‘星浆体’及时诞生,这十年来也再没有一个比天内理子更适合的‘星浆体’供我融合。

    “你的父亲真是做了一件令人惋惜的事啊,禅院家的血脉。不,这或许也是我的命数吧。”

    万万没想到会在这时被点名,伏黑惠下意识坐正了上身,握住红叶的手突然用力。

    “我的……父亲?”

    “哦,‘六眼’没有说过这些事?”顿了顿,天元继续道,“简单说来,就是十一年前,你的父亲被买通,杀死了那时的‘星浆体’,后来死在了‘六眼’手下。而持续衰老至今的我也逐渐脱离了‘人类’的范畴,向着更高维度的存在进化了。”

    努力消化短短几句话中的信息量,伏黑惠沉着脸没有说话。尽管很想关心他,但眼下最重要的是让天元尽可能多吐露些情报,红叶只能接着问:

    “更高维度?”

    “对。话虽如此,就连我自己也不知道会进化成什么。自我意识延伸至不堪衰老的肉//体之外,逐渐逸散至整个净界,现在的状态……应该更像咒灵吧。”

    咒灵?!

    不,不对,原来如此……

    “所以先前您说‘自我封闭的结界’——”

    “呵呵,是啊。当时还有其他人同样觊觎我已久,我便索性将结界多加了一重,才形成了你们如今所能见到的景象。”

    红叶伸出另一只手,轻轻接住了其中一片“雪花”。

    “这就是您的灵魂吗?”

    看向她的掌心,天元眯细了四只眼,摇头道:“很遗憾,我无法掌握你所‘看见’的景象,伊集院家的眼睛太独特了。”

    自我意识。灵魂信息。经过十年演化,这一切都融化在了天元的术式——即覆盖全日本的净界之中。

    “……如果,现在再与‘星浆体’融合,还能更新您的肉//体信息吗?”

    并不急着回答,天元喝下了最后一口茶。

    “十一年前,你的母亲也曾问过我同样的问题。我拒绝了她的提议。”

    这次换她揪紧少年的指节了。

    “……为什么?”

    天元轻轻一笑。

    无需任何念咒或结印,活了千年的术师一眨眼便让周遭空间褪去所有颜色,唯剩空茫的白。她率先站起身,随即两个年轻人也茫然地慌忙起身。目光有意无意地瞟过他们紧紧相握的双手,天元说:

    “讲了这么多,这个问题就留给你自己来回答吧,伊集院的血脉。我已在先前的讲述中留下了足够多的提示,有关祖先的‘执念’,有关我拒绝的理由——你会得出怎样的答案呢?”

    话音未落,空间骤缩。天元的身影也在毫秒间消失。

    大梦初醒般,两人环顾四周,发现自己正身处薨星宫入口处,御神木依旧俯视众生。

    “哦,刚好四点,还挺准时的。”

    熟悉的轻佻男声从背后传来。

    红叶一惊,几乎是同时与伏黑惠回转头,不知该用什么表情面对眼前人,只好沉默地任少年喊出一声“老师”。

    “走吧,我送你俩回去。”

    五条悟毫不在意地拍拍手,背过身去。刚走出两步,他像是想起什么,指着地砖上那摊褐痕,说:

    “对了,十一年前,天内理子就死在这里。”

    到头来,谁也没有再提出新的问题。穿出通道,走出地下,脚步声久久错落在刺耳的沉默中。

    行了,青春期小屁孩赶紧回去睡觉吧,熬大夜小心长得没老师高。

    再转头的男人露出一如既往的教师态度,真的就只是把他们送到宿舍门口,挥了挥手便大步离开。

    怔怔地目送完,又看向眼前的少年,离开地下前相握的温度还残留在掌中,她不由用另一只手盖住,说:

    “谢谢你。”“……谢谢你。”

    “什么?”“啊?”

    “……”

    两次都撞个正着的对话总算让她发自内心地笑了起来。迟来的羞赧与迟疑都唰地飞出九霄云外,看着少年三分无奈的表情,她轻声说:

    “那,伏黑同学,明天见?”

    他点点头。

    “明天见。”

    蹑手蹑脚地上楼,刚打开门,隔壁房间就传来一阵响动,随即,一颗头发蓬乱、睡眼惺忪的脑袋从门缝间探了出来。

    “回来了?去这么久,没事吧?天元大人没为难你吧?”

    红叶眨了眨眼,摇摇头:“没有,我没事。”

    “那就好,具体的明天再说,快睡吧快睡吧晚安!”

    ——虽然按时间来算已经是“明天”了。

    红叶笑着点头。

    主动踏出第一步,才发觉似乎每个人或多或少都在等她。

    而她真的能够得出令他们满意的答案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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