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安排妥当,唯一的变数就是在野猎死日来临之前,曲淮礼突然没了踪影。
他失踪地突然,但卫茵,轻流和于明任然在蒋离身边。
“主子应当是有了旁的事情要做。”轻流跟了他最久,多少能了解一些自家主子的想法。
若不是重要的大事,他必然不会缺席。
蒋离没有追问,好在一切早已安排妥当,曲淮礼在与不在影响并不是特别大。
野猎的地点在秦时与京城之间的唤秋山上,要更靠近秦时一些。唤秋山不算陡峭,四季如春,就是小雪连绵的时节,这里的青树才将将落叶。
蒋离走在一众华贵的马车之后,俯首捧着长弓缓缓而行,在一干下人的交错中毫不起眼。
唤秋山是她儿时最常来消遣的地方。
女儿家难免会被娇养,幼时的蒋离皮肤娇贵,过热过凉都会起一片片的斑疹,蒋时夫妇心疼她,也就经常来唤秋山避寒避暑。
后来她去了女子书院,家里的人也开始忙起了旁的事情,这安置在唤秋山上的房院便被卖了,只剩下儿时玩耍的寥寥回忆。
唤秋山经多年的修整和打理,地势平缓,碎石无影。大路上只零落了些许叶片,未知的蜿蜒被积起的飘零覆盖。
而这些蜿蜒,只有因顽皮而跑过一山上下的蒋离知晓。
是以,山间所有能够藏匿位置的一隅都被她一个不落地安排了玄妙阁的暗哨。
“都解决了吗?”蒋离垂着眉眼,余光散布四周,唇缝微开。
伴行在右边的玉明不着痕迹地颔首。
即使如此,好戏可以真正出演了。
一众浩荡与山腰停驻,下人有序散开为自家的主子整装打理,围在周边的侍卫先一步探查周围的情况,消除始料不及的意外。
来时是朝阳初升,待一切准备好之后已是旭日当空。
“这次野猎你们小辈就大胆地去游玩吧。”皇帝坐在特制的红木椅上,和蔼地笑着摆手:“不过朕可是准备了好些东西,仅给今日夺得头筹的小辈。”
他的举手投足充斥着长辈的温和与慈爱,似乎当年那些腌臜之事仅是空穴来风。
想方设法同父亲央求同行的少爷们闻言跃跃欲试,在装点齐整之后骑马拉弓,逐渐消失在丛林深处。
毕竟谁都想被陛下注视,以此获得更多对自己有利的事物。
而夫人小姐们,则随着宫里的娘娘去到唤秋山山顶的宫殿中休憩。
左承远等一干大臣们随着皇帝坐在山腰间坐落的温泉山庄旁,捧着酒杯围坐在一起谈论着最近发生的趣闻。
“聊得过于投入,我都快忘了要事。”左承远眯着眼站起身,抬手招来了早早候在一旁的下人。
“你去马车那将今日一早准备好的糕点取过来给大家尝尝。”
“是。”
蒋离抬眼望向下人离开的方向,正要收回目光之时对上了皇帝的目光。
他依旧是一派温和的模样,但眼里的黝黑却盖上了薄雾,还向她轻轻点了点头。
蒋离稍愣,再次低下头:
“动手。”
——
夜幕落下,残月于半空散发惨白,夜风吹动干枯的枝桠,在人影穿梭间落下半黄的旧叶。
“左承远给他们下了药,现在应该……”
“小姐,房里没人!”
蒋离瞳孔微张,心中隐隐泛起不好的预感。
原计划是借左承远之手让无关于此的世家官宦陷入沉眠,再趁左承远下手之时,祁步楚和许有岑则适时出现捉他一个人赃并获。
但现在人不见了……
曲淮礼!
蒋离猛地回过神,低声快速对轻流三人道:“快去陛下寝殿!”
屋檐之上脚尖轻点瓦砾,屋檐之下蒋离取出短刃贴在手腕内侧,一路快步往侧殿赶去。
仅是踏入大门,她的心就凉了一截。
原本受在皇帝寝殿周围的侍卫皆没了生息,渗出的血迹将灰白色的石路染成了朱红,为寂静的黑夜添了分妖冶。
卫茵稍后一步赶来:“我们放在附近的人没了。”
蒋离闭眼,血腥的气味顺着鼻腔冲入脑中,她深深吐出一口气,面对紧闭的房门突兀开口:
“怎么,丞相大人还不愿出来吗?”
屋内响起一声轻笑:“果真是蒋大小姐,真是没想到,左某有生之年还能再见一次蒋家人。”
“即使坦诚相待,左丞相还是与我当面交谈为好。”
“我觉得你没有那个时间了。”左承远突然哈哈大笑:“你猜曲怀里现在在哪儿?”
“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们暗中做的手脚,祁步楚和许有岑现在就在山脚下等着我吧?你们的计划天衣无缝,却任然被我抓住了把柄。”
蒋离耐心渐失,他突然提起曲淮礼并不是好的迹象,也许山下……
“他刚才可是受了很重的伤,往山脚下赶去呢。”左承远隔着门哈哈大笑,与此同时,蒋离几人周围的暗处逐渐走出紧握着长刀的杀手:
“即便蒋小姐把我藏在暗处的暗卫解决了又如何,山脚下才是我的最终目标。
他们现在肯定是凶多吉少了。”
“就连蒋小姐,也只能最后见一眼今晚的月亮了。”
话一落,周围的暗卫像是突然收到了指示一般蜂拥而上,扑面而来的杀意压得人喘不过气。
此刻轻流还在屋檐之上,蒋离率先阻止他欲要下来帮忙的动作:“下山!”
曲淮礼应当还未到山下,必须让轻流拦下他,给候在山脚下的祁步楚两人发射信号。
轻流犹豫片刻,他往深不见底的密林中看了一眼,不知是看见了什么,脚尖一点飞速赶往山下。
“真是有情有义。”屋内的左承远冷声嘲讽。
左承远迟迟不愿出来当年对峙,蒋离猜测他应当也受了不轻的伤。
“我手中的禁军已然将唤秋山包围,若是没有我的旨意,今晚谁都走不出去。”
“旨意?”蒋离在面上冷声回应,内心在压制着欲要喷薄而出的愤怒分析当下的情况:
“真是好大的口气,当今的皇帝还未驾崩,你带着什么样的心思说的这句话?”
左承远的计划被她强制提前,他甚至没做好万全的准备。
唯一保证他能够狗急跳墙的底牌,只有张思雁手中的精锐,和山底下的禁军。
那么张思雁在哪?皇帝是否还活着?
“皇帝?”左承远停顿片刻,像是在挪动着什么东西:“他早就把后事交代好了。”
蒋离暗道不妙,她并未想着让这个假皇帝驾崩,甚至后面很多事情都需要借他的名头去解决,若是皇帝驾崩一事传出,皇室之中又无太子,天下必然大乱。
皆是就算南将军和那个素未谋面的张将军再是厉害,也无法阻挡邻国联合起来攻打一个没有皇帝的国家。
但现在卫茵和玉明还在应付那些杀手……
哔——
林中响起鸟哨之声,几十个身穿长褂的将士冲了出来同杀手交缠在一块。
卫茵和玉明显然松了一口气,蒋离将手中染了血的短刃收好,对行至月光下的张思雁颔首,继而靠近殿门:
“听见声音了吗,左承远。”她的声音淡淡,只有运动后的起伏:“从始至终,你就没有走开这个局。”
屋内寂静,没有人回应。
“喂,你的火药库我给搬空了,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我也解决了,别想着挣扎了吧?”
张思雁最受不了墨迹,案板上挣扎的永远只有将死之鱼,丑陋又徒劳。
沉寂良久,正当蒋离准备破门而入的时候,左承远的声音才从内里传来:
“让蒋离一人留下,你们离开。”
“你没资格谈条件,左承远。”蒋离道。
“哈哈哈,没资格?”左承远突然哈哈大笑,他一把将门破开,任由碎片划伤自己的脸,癫狂地看向门外的几人。
蒋离视线一扫,看见他脚边晕过去的皇帝。
左承远一把拉起皇帝,匕首紧紧贴着他的脖颈,因着不停颤抖的手,刀上还破了丝丝血迹:“我这样,还有资格吗?”
蒋离抿唇,袖下的手紧紧抓着短刃。
“你们先下山,去帮祁步楚他们。”蒋离看着张思雁沉声道。
张思雁面色复杂,她抹了一把脸,又多看了蒋离两眼,最后还是对自己的手下道:
“走吧,跟山下的兄弟们汇合了。”
她只带了几十个人上来,下面的情况也是要去看看的。
“你…小心吧。”张思雁看着那张同蒋时夫妇七八分像的脸,难得善心大发抛了样东西给蒋离,随后带着人走了。
玉明和卫茵可不敢随意离开,他们踏入密林之后便隐了身形,重新踏回屋檐之上。
确定屋外再没有别人之后,左承远像是松懈下来,带着皇帝往后退了几步:“请吧,蒋家的大小姐。”
“太子是你杀的?”蒋离不欲同他虚以委蛇,直言问道。
“你跟你爹还真是一个样。”左承远面上露出厌恶,但随即癫狂的笑脸再次浮现:“但很可惜聪明的大小姐,人不是我杀的。”
蒋离呼吸一滞:“不可能,当时只有你和我父亲去了江南。”
“确实如此。”左承远点点头,随后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蒋离:“但当时在江南的熟人,可不止我跟你爹两个人啊。”
蒋离止了话。
她看了眼被左承远挟持的人,心中有了猜想。
但在她正要往前一步之时,突然感觉到一阵天旋地转。
这是她才嗅到房中淡淡的香味:“你烧了软骨香?”
“不然呢?真当我是一言既出的君子?”左承远一把抛下皇帝,举着利刃缓缓走向蒋离:“我猜你还想问蒋家为何突然搜出太子玉牌和蒋时谋害太子罪证的事吧?”
蒋离不动声色地将手腕中的短刃滑落,向掌心割了一刀,试图让自己清醒:
“怎么,左大人愿意让我讨教?”
“太子可不是我杀的。”他再次道出相同的话,拖着受伤的半边身体坐在蒋离面前,高高俯视着她:“但证据是我派人放的,毕竟对我来说算是一举两得。”
见蒋离不说话,左承远冷哼一声:“杀害太子的,制造世家子女失踪一案的始作俑者,你我都很熟悉。”
他将目光一转,落在昏迷的皇帝身上:“就是当朝慈眉目善的一国帝王。
对了,再给你说个有趣的事情。”
左承远举起利刃,似是无常放出的最后通牒:“曲淮礼,可是如今安庆皇帝的子嗣呢。”
啪。
带着血光的利刃掉在地面,发出刺耳的响声,左承远紧紧捂着自己的脖颈,颤抖的手欲图拔下指缝间泛着绿光的银针。
是方才张思雁递给她的东西。
“那作为回报,我也告诉左大人几件事。”屋檐上的玉明和卫茵早就落了下来,支撑着蒋离缓缓起身。
她猛地将匕首刺入自己的左肩,试图让自己混沌的思绪恢复清晰。
“小姐!”
蒋离伸手止住两人的话:“兵权是真,令牌是假。
江南大乱由我安排是真,祁步楚被毒死是假。
不论是曦城瘟疫,亦或是淮安水坝坍塌,皆是你的安排;
但借瘟疫之名烧死你的手下,亦或是借水坝坍塌之名找到你的火药窝点,皆是我在借刀杀人。”
“你以为一切都是曲淮礼在和你作对,但其实都是我。”蒋离紧紧握着插在肩上的短刃,轻声对卫茵道:“扶我出去。”
软骨香不能吸入太多,何况她现在还不能倒下:
“从一开始,从辛谦开始,就是我了。”
说完这句话,她没再看左承远一眼:“你的傲慢自大害了让你漠视了这一切。”
其实只要稍微打听打听,就知道在淮安和曦城时,云潇王者身边跟着一个年轻的女子。
一个出现在嘉峪关,年龄,身形都几近相似的两个人完全能够重合,她的身份也会像风干的脆片一样轻易就能被识出。
但左承远不相信。
他不相信一个世家娇养的大小姐能够在杀手底下逃脱,甚至从嘉峪关回到京城。
她把玉明留下处理后事,让卫茵带她去山脚看情况。
早在过年那会,她看着那对并没有血缘关系的祖孙二人便有了这样的猜想,但这些事情曲淮礼全然不知。
她必须去看看他。
山下的一切发生地悄无声息,但又激烈非常。
曲淮礼谨记着蒋离的计划,忍着身上的疼痛往山下赶。
他的速度很快,等轻流来时,几人已经知晓了原委,但也被困在了山脚之下。
“河对岸就藏着他们的人。”
唤秋山山脚下有一条流向东南方的河道。河道中间有一座桥,是通往唤山的唯一一座桥,因此也叫望山桥。
“望山桥走不了,他们手里肯定带了弓。”
过桥几乎会被当成活靶子,根本活不到对岸。
再者,禁军里几乎是左承远一派的人,祁步楚几乎敢肯定,就算他们挟持了左承远,这些人也不打算放过他们。
“张将军和南将军呢。”许有岑问道,现今唯一的突破口就在这了。
“南将军正攻入京城,张将军的军队应当还在外围。”曲淮礼道:“信号弹可还带着?”
许有岑摇头:“方才处理暗中叛党之时不小心被毁坏了。”
他有些歉疚,毕竟唯一的信号弹在他身上,却在出手解决后患的时候有了疏漏。
几人正商量着,后方的张将军姗姗来迟:“还没开打?在聊什么?”
她的语调实在悠闲,几人顺着声音侧目看来。
“准备让你的人把对岸的那群人解决了。”许有岑笑着接话,“毕竟京城里‘娇身惯养’的禁军,可比不上让南蛮闻风丧胆的张家军啊。”
“张将军就屈尊出个手吧?”
张思雁对这话很受用,她下巴一抬,拿起胸前挂着的鸟哨用力一吹。
清澈的鸟鸣声在夜间响起,外围的禁军还没来得及思考,便被身后突然出现的铁骑打得措手不及。
火光将冰凉的月光驱散,只留下一地血光。兵器相交的滋啦声刺激着人的耳朵,重重敲打耳膜。
“兄弟们,冲!”张思雁朗声一笑,带着这边的军队踏上望山桥,冲向灼灼的火光之中。
“曲淮礼。”
身后有熟悉又微弱的声音响起,曲淮礼猛地回过头,看见一袭黑衣的蒋离被卫茵搀扶着,就站在一定远的距离看着他。
“阿离…”曲淮礼见她面色难看,小心靠近。
然后便看到了她肩上的短刃。
那是他送给她的东西。
蒋离怕他乱想,忍着眩晕轻声开口:“我没——”
话还没说完,眼前一黑便没了意识。
曲淮礼快步上前,将她轻轻抱着。
身后的火光照亮了他偶尔飘起的发丝,相拥的两人就像是月光下被眷顾着的江湖侠侣。
“早知道这个短刃最后要刺向你,我才不会让人打出来呢……”
怨怼一样的话,缓缓消散在夜风里。
在一旁不知道干什么的轻流几人:
“他们要不要先看看伤口啊?”
那血流得他害怕。
“我看一时半会是死不了的。”卫茵依旧冷漠无情。
玉明挠挠头,身形一闪就往河对岸奔去。
算了,还是打架更适合他一些。
安庆十七年春末,当朝丞相左承远欲图谋反篡位失利,被大理寺捉拿入狱,处以极刑,其九族无一幸免。
其余党在南将军的攻克下全盘奔溃,交代了几十年来的暗中勾结后斩首示众。
太子之死一事皆由左承远及其羽党所为,蒋家洗清冤情,蒋时被追封为“长锁王爷”,其女蒋离因有功在身,获封“永安公主”。
安庆十八年末,皇帝驾崩,三皇子思念至极随之而去。皇位由三皇子之子继承,但因其年龄未满,由新任祁首辅暂代处理事物。
第二年春,云潇王爷与永安公主喜结连理,随后暂离京城四处远游。
“好好的京城不待,怎得还喜欢乱跑?”张思雁抬手抱了抱蒋离,语气依然洒脱锐利。
“你不也一样。”蒋离笑着。
几年的时间足够两个不同性格但同样秉性的姑娘相熟,就连如今分别时也依然互相打趣。
“我家就在嘉峪关,我可不一样。”张思雁哈哈大笑。
蒋离看着她肆意的笑容,终究还是将那句话咽回了肚子里,只是道:“如此最好不过,横竖我远游也会再游回嘉峪关。”
“这可是你说的啊。”张思雁拉着马绳,利落上马:“那我可先走一步了!等你啊!”
蒋离看着她不着调的背影,又好笑又无奈。
曲淮礼适时掀起车帘,语气柔和似蜜:“公主还是莫要在烈日下久驻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在下抛弃妻子一个人在外潇洒了呢。”
蒋离白他一眼。
这人真是越来越不着调了。
她抬手将腰间上挂着的香包取下,一阵阵都梁香散发出来,攀上了她的发丝。
蒋离用香包把这人的脑袋砸了进去,身手敏捷地快步上了马车,掀开帘子开始教训笑眯眯的狐狸。
马车内顿时响起男人连连道好的声音。
车外的卫茵几人早已习惯两位主子的相处模式,驾着车往夕阳落下的地方驶去。
再次回京城那会,两人恐怕已经是个头发花白的老家伙啦。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