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四太太,秦叶笙去看了。
一眼不出挑,比起苏相忆,甚至可以用“青涩”来形容,可周身气度实在让人舒服,越看越吸引人,好像从眼睛,到脖颈,每处都漂亮得与众不同,秦叶笙对他的第一印象,就是友善。
不过后来就不这样想了。
他比苏相忆还能闹腾,就像没剥皮的白果,乍一看干干净净,往细里嗅,那气味直冲鼻腔,能让人难受得晕头转向。
秦明月在宅子里时,他绝不放过任何一个机会把人勾过去,秦明月不在,他就要去秦叶笙那头告状,说苏相忆难为他云云。
但他很懂自己该讨好的人是谁,在秦明月面前,从不说任何人的不好,维持那点儿皮囊所带来的优渥对待。
秦明月月末时害了场病,同秦叶笙说,她老了。
秦叶笙第二日就代替母亲前往会所。
舞厅天花板上斑斓的灯光摸不着,却能烫得人睁不开眼,糅杂了脂粉气与酒味的光束拉拉扯扯,随同众人的目光,齐齐落在秦叶笙的面上,堆成虚浮的白色。
秦叶笙闲庭信步地向他们点头致意。
没人领着,她也不觉孤单,寻到眼熟的人就攀谈两句,左右不过跳舞喝酒,也有人向她递烟,是时兴的雪茄,深棕的子弹型流线体被玻璃纸封住,在喧嚣的环境里,静静躺在那人手心上。
秦叶笙含笑致歉:“好意心领了,我抽不得。”
她抬眸,眼皮一跳。
苏相忆褪去长衫,换了件西服,但穿得很不规整,纯黑的外套被他随意地披在肩头,给她递烟的那只胳膊上的袖子也草率地捋到关节处,剩下的皮肤白得晃眼。
“嘘。”他做了个手势。
“家主跟那狐媚子你侬我侬的,没时间看住我。”
秦叶笙从容地抿了口酒:“若是母亲发觉你与我都在舞厅里,她会不会认为是我拖你下水?”
“她只会觉得是我拖你下水了。”
秦叶笙不再理睬他,而是在灯光与人流中穿梭,那轻车熟路的架势,难免让苏相忆问:“你来过许多次?”
秦叶笙扭头:“很奇怪么?”
太奇怪了。
“我还以为你只会死读书。”苏相忆很清朗地笑了笑。
秦叶笙步子不停,一路到一所厢房前,这一纵排分布着大小相同门,雕刻着花纹,站在墙根一眼望去,叫人眼花缭乱。
她正欲抬手敲门,香风便袭来,一只手阻止了她的动作,她顺滑回头,要找的人笑吟吟望着她,对方单手叉着腰,旗袍一波三折地裹着她的身段。
那是舞厅的少东家唐仪。
她比秦叶笙大了五六岁,和她关系很好,北平认识的,在上海也见过面,只是后来还是沉迷于纸醉金迷的声色犬马,回北平管舞厅。
她没男人,玩过的男伴倒是一个又一个,如果风流债能被记在生平履历上,一书屋的纸都不够写。
秦叶笙向她敬酒,顺带偷偷打量了苏相忆,他已将自己当成普通客人,自如地吃西点。
唐仪问:“你来啦?打算挑谁跳舞?”
秦叶笙客气道:“是在等人。”
少东家这个位置好得很,从这个视角可以看见大门前谁来谁往,自己也容易叫人看见,不会出现相互错过这样尴尬的情况。
“呀,居然是小妹妹。”
来了约摸四五个人,说话者烫了头,成了香港歌星那样的卷发,密密绵绵地垂在颈处,她说话也不平实,掺了点儿洋文调子,墨绿色长裙镶了亮片,灯光闪烁在她身上,亮片于是扑棱棱得要飞走似的。
身旁之人马上截住她的话,笑得用手捂唇。
“这是秦家的小姐,你哪儿有资格叫妹妹?多大的脸去攀这个关系?”
她指甲涂了层油亮的玻璃色,仿佛诚心要给人看似的,特意转了转腕子,把甲片上潋滟的碎钻在每个人眼皮子底下扫了一番。
大家都笑在一起,各色衣裙和香粉交叠,花团锦簇。
来的几人并未给她下马威,只是言语难免调侃她年轻,不与她聊生意,秦叶笙权当这是露个面的机会,内心不生嫌隙。
苏相忆应当也觉得无聊,时不时装成陌生人与她碰杯,时不时装作不经意朝那儿丢个怀表,再麻烦她给他送过去,然后趁机说两句话。
秦叶笙心里不爽,但一一照做,也相当自然地没有告诉他,其实大家听过他唱戏,也知道他现在是秦宅的三太太。这会儿一个两个都收着腮帮子,生怕自己笑出来,被发现后没乐子看。
直到门口传来骚动,几个佣人挤进大门,尖着嗓子喊:“找咱家三太太来了!”
这下大半个舞厅都听见了秦三太太跑到这种地方玩的事,丢人丢成这样,偏生那几位嘴巴一个比一个严,全不吱声,又都用波光粼粼的眼睛在秦叶笙身上转,好像都打算用眼神逼迫她开口应答。
眼见佣人要追到这里,秦叶笙轻轻将头瞥向一排门。
只要拉着苏相忆随便进一间房,等人查过来,被子往他头上一蒙,就算佣人天大的胆子也不会去看大小姐的姘头长什么样。
苏相忆大概也是这样想的,他暗暗捏紧了杯子,缓步向那儿挪去,在光彩夺目的灯光与暧昧的男女中,他的身形确实不容易让人起疑。
秦叶笙站起来,紧随其后的——
是一声枪响。
整个会所短暂寂静片刻后,人群爆发出尖叫,场面顿时纷乱,他们是被煮沸了正在“咕咕”冒泡的水,是铁器融化成橙红的铁水,总之不像人,不像体面的人。
“跑什么?”
她的声音很快被淹没,但枪支不会,秦叶笙把手臂放到与肩持平的角度,指向其中一名秦家佣人,此刻枪口微微发烫,正像一个深不可测的洞口,准备吞噬他。
他站定不敢动,生怕擦枪走火,自己一条命就贡献给她的失手。
秦叶笙向苏相忆那个方向抬了抬下巴,对佣人道:
“人在这呢,我问你,跑什么。”
持枪的往往最冷静,也最疯,她身上涌动的气息快要化成实体,长出章鱼触角似的吸盘,扒着佣人的每一寸皮肤,把他从头到尾裹到窒息。
“我,我,我……”
他讲不出个所以然来,但秦叶笙好脾气地笑笑,收了枪,嘱咐道:“麻烦把三太太送回去,谢谢了。”
她拔枪收枪动作自如熟稔,显然不是第一次用,佣人还不知大小姐何时学会的这个,就要忙着遵命把苏相忆带回去。
苏相忆抿了口酒,没太被影响,只是甘酒入口,回味却很苦涩,他放下酒杯,随同他们离开。
人跑得差不多了,剩下的也吓得不轻,没人再提她年轻胆气小的事。
秦叶笙环顾一圈没人和她打牌,她干脆整理好衣服,往门口去,站在原地,迎面吹风,等着警察找她问话。
少东家唐仪不声不响地站在她后头。
“我说你也不怕这一下把你娘秦明月的名声全给败坏了?”
正房英年早逝,二房葬身火场,三太太来舞厅寻欢作乐,唯一的女儿持枪唬人,这整个宅子里,还剩下几个正常人?
秦叶笙垂下眼帘,淡淡道:
“你觉得我在乎么?”
*
夜凉如水,秦叶笙踩着婆娑树影,在围栏前站定。
围栏,拦的是那口泡过死人的井,尸体已经被收了,不知收去哪儿,可能秦明月看在一夜之情的份上替他买了棺椁,也可能叫人拿个破席子裹着扔河里了。
井边,火星闪烁了两下,于夜幕中烫出几分光,显出苏相忆半个袖子,此刻已经规整地撸回去,手腕被严严实实捂好。
火星又滚落在地,掀不起什么风浪,立刻就熄了,苏相忆捏着那烟,在井沿上磕了磕。
这幅画面宁静寂寥得像电影,秦叶笙静静看着苏相忆手背泛起的莹莹光泽。
“来。”苏相忆的声音让秦叶笙由电影的观感,转为现实。
围栏有个开口,秦叶笙朝里靠近些许,这个距离足够让她看清井中破碎的月影。
一株草飘飘摇摇地落在井口,最后被吸附,紧紧吸住水面,月影动荡,融化出一盆清辉。
秦叶笙将双眸男人搁在井沿的手。
“叫我来做什么?”
被警察盘问完,她还没来得及歇两口气,就被这三太太哄着骗着到了这儿。
苏相忆从西服口袋里捻出一叠钞票。
“给你零花钱。”
秦叶笙定睛看了好一会儿,身子松了松:“四太太近来很得她宠爱,怕是顾及不到您,这钱您还是留在自己口袋里。”
苏相忆笑笑。
“我从前唱戏那会儿,受过不少赏,什么纯金的戒指、镶玉的项链,哪个更得我高兴,谁也说不明白,我也不能把东西往回塞,说‘不喜欢,不乐意要’那都是让我捧住饭碗的人,拒不得。”
他低头道:“其实想来,我也不太在乎这些身外之物。”
秦叶笙回:“伶人都有一双秋水送波的眼,看金山银山是含情脉脉,看废铜烂铁也是含情脉脉,谁能分得清您爱什么呢?总不能什么东西都往您跟前送。”
苏相忆将烟在指尖转了个来回,眼神却不离她。
这话已经说得很敞亮了,秦叶笙摆明了回绝,顺带讽刺他洋腔怪调不守夫道。
“再过来些。”
“得。”秦叶笙摆手拒绝,她带笑不笑的,“我怕你生我气,按着我的头闷进井里。”
苏相忆两指挑着烟,剩下三个手指,缓缓将袖口挽上去。
秦叶笙眉头一蹙。
原先雪白的胳膊上,赫然被烫了两个烟疤。
疤痕不大,但触目惊心,以至于在浓重的夜色下也难掩灼伤的痕迹,想必是这两个地方被来回烫了好几次,看得秦叶笙牙里发酸,很快移开目光。
“你母亲做事不留情,对二房的哥哥也并无多少情意,你不是很爱戴他么?竟然一点都不为他的死起疑。”
“你怎么总要提到二爹爹?”
“不提他,你愿意和我说话?”
秦叶笙后知后觉他好像在卖可怜。
“母亲的后宅我干预不到,你也别在我面前讲她的不好,我不会听。”
“不听……”他顾盼生辉,将手撑在井边上,歪了身,戏子那股风韵不自禁从骨头里流出来,在这一身正经行头下,别有意趣,“不听,你又来做什么呢?夜半三更的,捉鬼来的?”
秦叶笙缓和着神色:“您当心着点,可别一头栽井里。”
苏相忆笑说:“不需你捞,我溺死在井里就好。”
她道:“不是想捞你,是怕母亲发现我偷着夜色与你相会,要给我颜色看。”
苏相忆将烟头扔了,落在苔藓上,滚都滚不起来。
“真够呆板的。”
二人七拐八拐地说了好一通,秦叶笙最后才扯回正题:
“就算不受宠,金银珠宝都不会差了你,我给你吃定心丸,以后你我也不必再私下见面。”
他笑颜逐开:“承蒙大小姐关照。”
苏相忆又气定神闲地添了一句:“你送的茶,家主很喜欢,酒也不怎么喝了,想必是害了病的缘故,知道深浅。”
秦叶笙听出话里的敲打,语锋一转:“我得回去了,万一小桂发现我不在,一准儿要说我的不是。”
她抬步就走,腰上一热,男人的体温与冷却片刻还未彻底平复的枪口一般温度,在她胸腔上膛。
苏相忆把下巴搁在她肩上,亲昵地蹭了蹭,他的长发濡着更深露重的凉意,与秦叶笙的脸颊贴合,激得人心里打颤。
“要是真对我没半点意思,又怎会在夜阑人静处与我相会……”
秦叶笙轻笑。
“捉鬼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