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明月深更半夜才回来。
苏相忆天色刚擦黑时就在门口守着,秦叶笙在宅子里逛了两回,见苏相忆依旧没走,暗道不愧是有本事。
他留给秦叶笙的,是裹着大衣的背影,被人簇拥着等在门前,势必要在门外传来动静的第一时间就迎上去。
可真等门开了,酒味扑面而来,他伸手去搀秦明月,秦明月却将目光转到阴影中的秦叶笙。
秦叶笙只打算与她照个面,意思意思,不去抢她小爹的功劳,谁知母亲与她双眼一碰,抬了抬手。
秦叶笙快步上前,扶住母亲。
苏相忆一愣,默默退后。
秦明月与秦叶笙并肩走着,秦明月身上带酒气,说话却镇静清醒:“他今日难为你了?”
秦叶笙道:“没有。”
秦明月笑了声,缓声说:“他就是这张扬的性子,跟你吵了闹了,你不必放在心上,他不成气候的。”
未等秦叶笙再答,秦明月又紧了紧她的手:
“上海读书时,可有什么心仪的人?”
见母亲忽慈爱地关心起这种问题,秦叶笙便知晓她有了安排,心一提,手上力道都不自禁加重,说:“婚事凭母亲做主。”
她很识趣,并没有在秦明月面前提过一次程时宁,这名字就像秦宅到处安置的透明玻璃,横在二人中间,只有一个人困在里面,却谁也看不到了。
秦明月轻飘飘睨了秦叶笙一眼,听她识趣又可心的回答,满意道:“嗯。不过你这性子,着实温吞顺从了一些,这样不好,不好。”
行了大半个院子,秦叶笙眼见快要把母亲送回房,秦明月又忽然提议:“你二爹的遗物被我收拾进库房里,你挑几件带回去,留个念想,好歹他也养了你这么些年。”
未落的心再度被秦明月一句话挑到嗓子眼,秦叶笙说:“好。”
秦明月却不走了。
“我陪同你,现在就去吧。”
秦叶笙看向她。
她眼神清明,并无半分醉意,仿佛适才从清凌凌的水里捞出来,正以陌生而淡然的态度审视秦叶笙。
她看似是偶然想到了一句话,随口说说,又像是知道点儿什么。
总之,秦明月还是捉摸不透的,可她周身的酒气,竟使秦叶笙脑子混沌起来。
“母亲,二爹爹的遗物我不去动,这不合规矩。”
秦明月面上浮现了宠溺的笑容,就像是面对一名极其听话又优秀的孩子,事实也的确如此。
秦明月回房便歇下了,也不要秦叶笙伺候,秦叶笙替母亲盖好被子,出了房门,被风照面一吹,手脚发凉。
她刚打算在外头冷静冷静再回去,打眼见苏相忆还在门口站着,他侧对着她,长发垂落,看不清他的表情。
“咳。”秦叶笙清了清嗓子。
苏相忆抬头看她,那张脸就像是她在上海念书时,书刊里报纸上印下来的,漂亮,绮丽。
只是他并没有在笑,颓败之气便在这个夜里分外分明,晚风撩动他的衣袍与长发,像画面朦胧的黑白电影中,满怀愁怨的鳏夫。
秦叶笙没有走上前去,与他隔着好一段距离,在他们的背景中,有绿叶稀少的花丛,高耸林立的常青树,和清爽的风:“早些休息,莫要吹风。”
苏相忆沉默了一会儿,笑:“我在这儿等你这么久,你却劝我早睡,真是不解风情。”
秦叶笙环顾一圈,才发现他身旁的人都被遣走了。
“等我做什么?”
苏相忆朝她勾勾手指:“来。”
秦叶笙退后:“您逾矩。”
眼前是小爹那张脸,如冰天雪地里劈出一道带血的尖刀,明艳得能让人死在里头,可秦叶笙此刻心如止水,清白得剔不出一丝杂念。
苏相忆睇了秦叶笙一眼,晃晃头:“无趣。”
那眼里,还有些瞧不起她的意味,秦叶笙上前两步,倒真要听听这人嘴里能说出什么话来,可步子刚迈,不远处便传来脚步声,和时隐时现的亮光。
想来是哪位下人在巡视,秦叶笙定在原地,呼吸放轻,企盼那人不要过来,瞧见这一幕。
须臾,脚步声远了,亮光也彻底隐去,想必是未曾发觉二人的存在。
也是,两个人孤零零的,没有随从,没有灯火,像一对飘在秦宅的孤魂野鬼,了结这场情债,就互不干扰,各自投胎。
苏相忆见她这般谨慎的样子,低头嗤笑,秦叶笙站在他面前,问:“三爹有何要事?”
苏相忆俯身朝她靠近,勾人的眸子一下在她眼前放大,她未尝退后。
“下人们如果说,程时宁是我放火烧死的,你不要信。”
这应当是回北平这些日子以来,最让她心中动荡的一句话。
秦叶笙乍然抬眼,话还未出口,倏然,寂静的夜里传来呵斥:“谁在那!”
二人不动,待灯笼照着他们的面孔,下人才一哆嗦:“原来是大小姐和三夫人,是我有眼无珠。”
秦叶笙解释道:“今夜月光正好,恰见小爹在此赏月,我们便多聊了两句。”
下人连称是,急急忙忙跑走,似乎这样就糊弄过去了。
苏相忆说:“你怎么不罚他?”
秦叶笙讶然:“这有何可罚?”
“他打搅了我们二人的兴致,为何不罚?”他拖着声调,听上去有点儿无理取闹。
秦叶笙不与他说教,也不对他上面那话表明态度,就说告辞。
不等他再讲什么,秦叶笙转身就要走,刚一回头,却见母亲半边身子隐在夜里,灼灼红旗袍被灯笼打得刺眼。
她抬着烟枪,从容地望着二人,她的身旁正是那位下人,正添油加醋地向秦明月描绘他们之间旖旎的氛围。
秦叶笙下意识去看苏相忆,却见他笑意盈盈,俨然不慌。
秦明月听罢,并未过多表示,瞥下眼,用烟枪挑起眼前人的下巴,眸光晦暗。
下人受宠若惊,怯怯抬头,又轻轻别开眼。
秦明月什么都没有说,把烟枪往下移,蹭到他破旧可怜的衣领,又挑上他手持着的灯笼杆。
烟枪头卡在灯笼杆上,慢慢扯着往后挪,直到他们消失在夜色中。
秦叶笙还未反应过来,苏相忆开口道:
“家主回来时,身上有脂粉气。”
意思很明显,他不再受宠了。
秦叶笙的理智很快被拉回来,她知道母亲有一双慧眼,想必没把那下人的胡言乱语听进去,于是放下了心。
“三爹早早休息。”
这场谈话没有结果就被匆匆打断,秦叶笙不欲再与他聊起程时宁,也怕母亲再回来,所以沉默着离开。
*
第二日晨起,秦叶笙用过早膳,向母亲问安的路上听闻旁边井口处喧闹,她上前,围着的人们顿时四散。
她低头看去,小小的井口里泡了个人。
秦叶笙说暂且不要动,等她向家主请示。
秦明月昨夜喝多了酒,但起得很早,她懒散地坐在椅子上,听见门扉被人打开,问:“怕吗?”
房内不敞窗,昏昏暗暗,光亮从秦叶笙身后泄进来,成了划开阴沉的光刃,她的阴影正卡在光刃中央,格外醒目。
“不怕。”
“我说的不是尸体。”
“我说的也不是。”
秦明月貌似全然不关心那个被泡在井里溺死的下人,虽说昨夜他们还一度春宵。
她只打算去过问她的女儿,但不苛责,她笃定秦叶笙与苏相忆清清白白,本质上是在笃定自己培养的手段不会出错。
秦叶笙笑应:“身正不怕影子斜。”
“行了。”秦明月摆摆手,“快与他请安去吧。”
秦叶笙说好,又叫小桂去拿一盒茶叶,道:“母亲少饮酒,这茶叶是我从上海带回来的,提神。”
秦明月眼神像要晃出薄薄的讽意,又不动声色。
“有心了,放下吧。不过母亲的事,哪有女儿干预的道理。”
秦叶笙应是。
她走时还依稀听见,母亲与人商量把外边养的几位都抬进来。
苏相忆的院子如他人一般,饰品华丽繁复,金雕玉砌,家具要用最贵的紫檀木,衣裳也要南京产来的云锦,无一不向外彰显他曾得到的恩宠。
秦叶笙去的时候,苏相忆还未醒,睡姿随性,下人去唤他,他还不乐意,最后不得不睡眼惺忪地起来洗漱。
神识清明些,从眼前铜镜里乜见一抹人影,便掰偏铜镜,看清对方,冷不丁笑问:“好女儿,来这么早?”
“是,您早。”秦叶笙轻微躬身。
苏相忆转过头,打量着她:“若是只有这一句话,还不如不要唤我起来,你在床头说完就走,也算省事。”
秦叶笙直起腰,眼底浮着极浅的光影,她招了招手,下人便退去。
苏相忆目不斜视。
“小爹,昨个儿我想了一晚上都想不明白,为什么您说下人在背地里说,是您放火烧了那一位。”
他无所谓道:“因为闲人多事,爱嚼舌根子。”
秦叶笙便明白问不出别的了,点头道谢。
下人们堆聚在门外,窗棂映上许多黑影,秦叶笙无声询问苏相忆,见他没有要再嘱咐的,对门外一扬声:“何事?进来说。”
下人得令后才敢推门。
“大小姐,三太太,家主又纳了一房,您二位要瞧瞧去吗?”
苏相忆明明白白地将怨怼写在脸上。
“不去。”
他将铜镜往旁边一撂,那镜子伺候不了主人的笑颜,狼狈地倒在桌面,声音刺耳得像刹车时逶迤出的摩擦。
他扭头对秦叶笙道:“你去么?去看看,又是什么狐狸精。”
秦叶笙微微一笑:“您怎么指使我呢。”
苏相忆趿拉着鞋,懒散地回到床榻上,寝衣也不换,用被子把自己一裹,作势要睡回笼觉。
“我可指使不动大小姐。”
声音闷在被子里,吞了字的句子含混地传入她耳中,倒是让她听出几分郁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