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到兴庆宫时,符太后正躺在在沉香亭的摇椅上小憩,听着脚步声也没睁眼。
待到安秋走到近前,符太后不疾不徐道:“孙儿也来了。”
周长生扬起笑,快走几步上前,接过宫女的蒲扇,挨着摇椅坐下。
他摇着风,问道:“祖母睡的可好?”
“老了就愈发多觉。”符太后露出慈爱的笑,“就是睡的不怎么好,和前几年没法比。”
“奴婢见过太后,请太后安。”知了捧着栀子花上前,“奴婢采了栀子花,拿来给太后安眠用。”
符太后递过去一个眼神,笑了:“你这丫头最是知道关心人。”
“是啊,这丫头心善,记挂老祖宗吃的好不好,睡的香不香。”安冬接了句,顺手接过小筐。
“老祖宗对奴婢很好很好,奴婢无以为报,也就这颗心是真的。”知了羞赧道。
周长生看她认真的装模作样,心里好笑,想她是不是什么时候都能讨喜话信手拈来?
“诶,你们呀,一个个嘴甜的,就会哄吾开心。”符太后嗔笑道。
周长生道:“祖母开心,孙儿才放心。”
“你呀,在外面独当一面,到吾身边又是一副长不大的样子。”符太后目光慈爱。
“在祖母身边,孙儿不想长大。”
论演戏,知了还是最佩服周长生。
“去太液池碰到皇后,被为难了吧。”
知了不安地握着手,表情略一为难,转而摇头道:“娘娘不曾为难奴婢。”
符太后斜嗔她一眼,轻哼一声,显然是不信。
“你呀,没说实话。”她道。
知了讪讪笑笑,垂下头不说话。
符太后转过头,目光落在周长生身上,后者专注地扇动蒲扇,也不说话。
她忽而笑起来,道:“我这个孙儿,平日里不声不响,却是个会护短的人。”
知了当即跪下,慌声道:“是奴婢的错,是奴婢耽误娘娘赏花在先,这才连累殿下,都是奴婢的错。”
符太后漫不经心地略过去,眼中的赞许很明显。
她就喜欢知了这样的性子,不胡言乱语,不胡乱攀扯,更不会在背后乱嚼舌根。
“你倒不必往自己身上揽责任。”符太后开口的声调温柔,“皇后心里有怨,是该发泄发泄,若是闷在心里,才是真的不好。”
几句话下来,符太后眼里湿润,叹道:“到底是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确是——受不住啊。”
说到二殿下的离去,众人又是一阵沉默,表情都变得哀伤起来。
知了心思百转千回。
符太后不喜欢皇后,但一点也不妨碍她喜欢二殿下和久安公主,或许这就是隔代亲吧。
这些时日的退让,也仅仅只是出于一个母亲对另一个母亲的怜惜。
可惜,符太后能共情的那部分是知了没有的。
她始终不能忘记那些日子。
若她有点怜惜,那也仅仅是因为二殿下年岁太小。
“久安公主早起还来过一趟,跌跌撞撞,还走不利索呢。”安夏笑道。
众人这才回神。
安秋也跟着接了句:“咱们大殿下别看话少,心思却细。前些日子,太后咳嗽久不见好,还是大殿下寻来偏方,日日为太后按摩穴位,这咳嗽才见轻了些。”
符太后出神的目光也随着这话收回,牵动唇角,回道:“是,长生、久安都是孝顺的好孩子。”
“你也起来吧,别跪着了,这事不怪你。”
“谢太后恩典。”知了低声回道,语带哽咽。
周长生适时开口,把话题引到正事上:“祖母,父皇命孙儿去微服私访。”
“哦?这是好事啊。”符太后很快便参透其中深意,“在宫里听的那些个劳什子东西,不如去下面走一走看一看,指不定有新奇的发现呐!”
“是,孙儿明白。”
符太后视线幽幽飘向远处,缓缓道:“吾还记得,吾初次随陛下听政,只觉得那些大人们的话说的云里雾里,复杂急了。”
“绕的花花肠子可真的是九转十八万弯,一点也不爽利。”符太后淡笑一下,“每日听朝,都好似蚊子在耳朵边嗡嗡响。”
知了听太后这般形容,不禁莞尔笑了。
后世所说的女中豪杰最初也是云里雾里过一阵子。
“祖母谦虚了。”周长生道,“大周谁人不知,您可是坐守长安的军师。”
“情势不由人,那个时候是硬着头皮,撑着一口劲儿坐在那里。”符太后笑笑,“那会儿可不是风轻云淡,大冬天,吾穿的单薄便觉得够了。”
知了了然。
那时危机四伏,冷暖这种事情已经左右不到太后,她全身心都在迎敌、护好江山这件事上。
符太后岔开问:“去几日啊。”
“少则数日,多则月余。”周长生道。
“那是有些时日见不到你喽。”符太后说,“带着知了一起去,知了是女孩子,细心踏实,她跟着去,吾也放心。”
知了心里窃喜:“太后放心,奴婢一定照顾好殿下。”
“还有谁?”
“崔白。”
知了目光凝了一息,扬头看向周长生,惊喜里还掺杂着复杂的情绪。
岁月漫长,崔白是那时唯一有趣的存在。
知了的魂魄不止没法投胎转世,更没办法离开大明宫。
整日在大明宫游荡,实在无聊的紧,直到无意间闯入凌烟阁。
那时,崔白是周长生的太傅。
崔白一身浅色长衫,清风霁月,讲学时,声音清朗娓娓道来。
知了躲在角落,背靠圆柱,不知不觉听得发困。小憩一场,再睁眼,暮色已经落入屋内。
知了下意识偏过头,看向不知何时站过来的男人。
两人视线蓦地对到一起,男人露出一丝微笑,知了呆在原地。
明明知道对方应该看不见自己,知了仍慌不择路地跑了。
往后的日子,她便谨慎地躲在柱子后听他讲学,日子过的轻松愉快。
她那时就觉得崔白的声音就是全世界最好的助眠曲。
再后来,崔白不在了,也许是辞官回乡,也许是死了,总之,她再也没遇到这样好的助眠曲了。
“知了,你认识崔白?”
知了猛然从回忆里醒神,看向漫不经心发问的周长生,他眼里藏着警告。
知了摇头,还没来得及开口,符太后先笑了,揶揄打趣道:“知了,今年多大了?”
“回太后,奴婢今年满21了。”
“放在民间也是该嫁人的年纪了。”安秋含笑接道。
几句话就绕到嫁人上,知了愣了几息,干脆羞赧低头想要置身事外。
周长生的视线飘落到她脸上,转瞬移开。
他清晰的看见红晕悄然爬上她的脸颊,一路红到耳根。
好一副少女怀春的模样,对象还是他的老师。
他竟然刚知道,除却陈曦,竟还有一人意中人?
所以这就是她拒绝的理由?他们何时见过?
周长生不悦。
“长生,吾记得崔白还未曾婚配?”
周长生顺了口气,笑道:“听说是有中意之人。”
“哦?是哪家姑娘?”
“长安薛家的二小姐,两人是青梅竹马。”周长生添油加醋回道。
符太后遗憾道:“那是没办法了。”
“知了这样好的姑娘,指不定有人求娶呢。”安秋打了个圆场。
知了见缝插针,接了句:“太后、殿下、各位嬷嬷就别拿奴婢取乐子了,奴婢只想好好伺候主子。”
“吾年龄大了,就愿意看见小辈们和和美美。”符太后意味深长道。
知了瞬间警醒,她怎么算都算不上是太后的小辈。
当今圣上没有姊妹,唯一的公主年幼,边疆战事又起,大周有过收义女、义妹封公主的先例。
还有周长生说的‘软肋’一事,几件事串联在一起,知了隐隐有了猜测。
必要时候,她也是太后给周长生准备的政治筹码。
这种避之不及的倒霉事,在这些贵人眼里就是恩赐。
知了不敢多言,只假装娇羞地在一旁听着几人对话,心里七上八下。
周长生不想看她含羞带怯的姿态,怎么看怎么心里不舒坦。
他开口把话题重新引回正题:“祖母,明日午后就出发了,您有什么要叮嘱的吗?”
符太后凝神,片刻后笑道:“这是陛下对你的历练,吾可不能轻易给你提示。”
“祖母放心,孙儿会一切小心。”
符太后慈爱地拍拍他的手,温声叮嘱道:“祖母希望你这一行走的稳当。”
“是,孙儿会的。”
“那祖母就等你的好消息了。”
“好。”周长生起身将蒲扇还给宫人,“那孙儿先行回去准备。”
知了便也跟着说了句:“太后放心,奴婢会照顾好殿下。”
“好。”符太后颔首,“那吾就等你的好消息。”
两人一道离开,身影消失在拐角处。
符太后撑着额头,不疾不徐道:“一转眼,知了都21了,咱们长生也有16了。”
“可不是么,时间一眨眼就过去,久安公主都会走路了。”
“是该给长生择一门亲事了。”符太后顿住,
“您的意思是择王妃?”安秋试探问道。
符太后思索片刻,接道:“王妃倒是不着急。”
“奴婢明白了。”
符太后出神的望着庭院里年年岁岁差不离的景色,忽而一笑,道:“岁岁年年人不同,时间果然是最不饶人的。”
安秋思忖一瞬,没接话,只安静的为太后把茶水重新添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