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华寂静,风叶簌簌。
黑暗悠长的山道,紧锣密鼓地来了队人马,来人俱是清一色大红的装扮,俨然一副迎亲途经至此的模样。
华美的绛红矮轿迎面而来,两侧俱燃着两盏赤红喜庆的引路花灯,配上这天色,远远地瞧着,略显得有些瘆人。
倏然间,轿子猛地一颠,连带着惊醒了轿中蹙眉入梦的人儿。
只见她蓦地起身,抑不住地抚上心口。
先前荒凉的倾轧感骤然褪去,只余心悸。
又是这个梦。
在梦里,她是谢道韫,亦是谢先生。
三千大千,须弥浮生。因而她每每如此,只当平生一场大梦而过。
只是这梦,到底是干涉了她。
因着方才那一颠簸,轿外训斥的声音传来。此起彼伏的告饶声,混着呜咽,很是扰人。
忽而,她撩开那轿帘一角,缓缓地伸出只白皙的手臂出去。
只是刚伸了半截,便被只孔武有力的手掌死死攥在怀中,这手臂在那人黝黑肤色与轿旁红光映衬下,愈发的娇小白皙,十分晃眼。
谢道韫被人这么一拉,半截身子被迫倚在轿子一侧,忙用空余的手撑住轿窗才未失态。
花轿早在那一颠中停了下来。
整条山道上,除却肃杀的鸟叫声,只余下她清泠混着山风的嗓音,悄然开口问询:“佛念,这附近可有落脚的地方?”
一声佛念,引人遐想联翩。
众所周知,杭州马太守之子马文才,字文才,却鲜有人知他名佛念。
这茫茫天地间,除却已故的娘亲外,便再没人唤过他佛念。
思及此,他先前还略微黑沉的面孔,霎时软乎下来,又在感到怀中手臂的温顺时,那面庞倏然间化为了春水般柔和。
“山路颠簸,可是身子不适?”反复感受着怀中的细腻,往日里最是桀骜的马大爷,如今却垂眸红了脸颊,“手上冰得很,嫁衣到底是有些单薄,是我思虑不周了。”
温润话语连着粗砾触感传来,心底有些乱了方寸,她骤然抽回手,答道:“并未,只是这山道上风大,约莫要落雨,应先找个地方避雨才是。”
“公子,前方有座庙!”
盯着留有余温的手掌,掩下眼底失落,马文才拽紧缰绳道:“走,去看看!”
谢道韫是先他一步到那庙门口的。
马文才原先是打马在前,可没一会儿便调转头,背着弓箭说要去林子里找些吃食。
花轿颠簸,左右没几步,她便不顾众人劝谏,毅然下了轿子。
凌厉山风携着潮湿雾气扑面,刹那间,乌云与惊雷齐齐而至。
“快!先将嫁妆箱子抬到檐下去!”她头顶还盖着块绛红薄纱指挥道。
‘轰隆隆’又是一道雷声划过。
“马统!”召来那特意安排给她的圆脸小厮,她道,“带几个人手,去找你家公子回来!”
“要快!”她急道。
“是是,少夫人!”
而马文才这边。
起先是在林子里转悠半晌,没一会儿见远处火光嘈杂,便悄悄匿了身形。
这一匿,反倒让他看了出大戏。
在林子里看到渡口那幕,听着新郎官装扮的男子对着一艘破木船失控吼叫,便也猜出个大概,心下满是愤懑,因而对那船上女子,更是对那男子嗤之以鼻。
深夜逃婚私奔,真是好不惬意啊。
“呵。”马文才嗤笑一声。
且不说那男子一身破蓑衣,满脸穷酸书生的样,不是另有所图。
便说他先前来此耳闻的,富可敌国的上虞大户祝家要结亲。这里临近玉水,想必主人公便是他们。能与祝家庄结亲的,又岂是等闲之辈,那必定是显赫之家。不知底细的穷书生与青梅竹马的未婚夫,旁人闭眼都晓得选哪个。
马文才勾唇不屑地摇头。
热闹看够了,路上顺手抓了两只回窝的野兔,提溜着快马加鞭打道回府。
可甫一进庙门,便让他瞧见目眦俱裂的一幕。
一身嫁妆的女子跌倒在地,一陌生男子握上她的手臂,正欲扶她起身。
关键是那二人目光相接,怎么看怎么碍眼。
“凭你也配碰她!”马文才快步上前,打掉那人握着谢道韫手臂的手,满眼阴鸷道,“拿开你的脏手!”
因着方才见到穷书生拐带良家女子,夜半私奔的一幕,现下马文才对穷书生很是抵触。
看这人又是身穷书生装扮,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马统呢!马统!”圆脸小厮从门外急忙跑来,却被他一脚掀翻在地,“让你护着少夫人,护到哪儿去了?”
“还有你们!”他指着外面那群人,暴怒道,“都是死的吗?”
话闭,他又将两只野兔砸在圆脸小厮马统的脸上,问:“不是让少夫人待在轿子里的吗?”
马统被质问得大气都不敢出,只连忙抓回两只野兔抱在怀中,头缩进脖子里装鹌鹑,其余人见状,那更是缄口不言。虽说公子以往都是喜怒无常,可从未连着发过如此大火。
还未等人开口,谢道韫便轻拽他的衣袖,解释道:“是我想出来透透气的。”
言外之意,是我之过,无关旁人。
众人闻及此,立马如释重负。
这回时道上颠簸险阻,不知颠了花轿多少次,少爷心疼少夫人,因而每每都脾气大得很,这时总是少夫人劝说少爷,要心平气和,若旁人如此,总是要被少爷劈头盖脸来句“滚开,凭你也配管本大爷的事!”,但少夫人如此,少爷却很是受用,并且一劝一个准,那低眉顺眼的模样,皆被这些人收进眼底过。
挥退一众下人,谢道韫轻声道:“文才,你扶我起来吧。”
方才那郁气,因着谢道韫这略显亲昵的话,而渐渐消散。
穷书生又如何,韫儿如今照样不看他一眼!哼!
趁着马文才扶谢道韫的空挡,那书生打扮的陌生男子忙在旁拱手道:
“适才小生鲁莽,不知姑娘是新嫁娘,多有得罪之处,万望海涵。”
没等马文才开口,谢道韫便出声道:“不必。”
而后没再管那人,拉着还要说些什么的马文才,悄悄坐到那神像前的蒲团上。
方才那人是在她进庙后忽然现身,两人相撞,着实吓她一跳。
她独立惯了,因而身畔并无带人伺候的习惯。
“两位是……”那人攀谈道。
“不明显吗?”马文才昂首。
“这位公子,萍水相逢,即是有缘。”那公子拱手,“在下梁山伯。”
马文才被谢道韫拉着手,这会儿子倒是心情不错,随即颌首:“杭州马文才。”
梁山伯本想再搭话,却见两人都无说话的兴质,又思及方才,惹得二人不快,便埋头做起自己的事情。
雨彻底下起来前,庙里又冲进来个人。
一身绛红嫁衣,让谢道韫禁不住打量起来。来人竟是与她身上的装扮别无二致。
没多久,之前的闹剧又真切的演了一回。
只是这次,她是看客。
不得不说,此庙有灵。
不然怎么凡是进来避雨的新娘子,都要与那位梁公子相撞。
若非见那梁公子面容举止憨厚敦实,她都以为是他故意为之。
没一会儿,那两人便旁若无人地聊起来。
“我路过此地,见风光正好,便想在此借读几日。”那梁公子欲言又止,“姑娘你一身嫁装,怎么会……”
“别是新婚夜与情郎私奔不成,反倒叫主家发现,逃出来的。”
闻言,众人心中皆“咯噔”一声。
这话,也就这位桀骜不驯的马大爷敢说,并且还敢当着人家面说。
尤其是后来避雨的祝英台,她心想,这人如此笃定的口气,莫不是听闻了什么?
倒是那面容憨厚的梁公子,最先反应过来,道:“马公子,饭可以乱吃,话却不能乱说。”
“文才!”谢道韫蹙眉,先梁山伯一步道,“事关女子清誉,怎敢妄下断论,快给这位姑娘赔礼道歉!”
“我说得难道不对吗?”马文才“哼”一声撇过头去,面容又阴沉得很。
听着这称呼,他便无端一阵恼火。
自打她见过这穷书生后,连带他都生疏起来。
“这位公子慎言!”祝英台铿锵有力地叙述,“只因被地方恶霸逼婚,方才流落至此,绝非公子所说那般!”
“呵,这莫不是什么隐匿山间的神袛?”马文才阴阳怪气,“香火当真是好得很啊。”不然怎么一个两个,都想着躲这。
先前他可记得分明,那祝家庄的新娘子早和穷书生坐船连夜私奔了,那这女人一身红嫁装,明显不是新娘子。不是新娘却扮做新娘,除却帮那新娘子逃跑,伪装成新娘子混淆众人视听的,还能是什么。
哼,这种人最是可恶,居然还敢躲到这里来?
梁山伯没听出他的内涵,两眼泛光地接道:“马公子你竟晓得?这座庙确实不一般。”
他一手挡在嘴边,悄声道:“它很灵的。”
“哼,装神弄鬼。”马文才不屑。
“嘘!”梁山伯疑神疑鬼地指指他头顶神像,悄声又道,“别让他听到,不然这位马公子您这辈子会情路坎坷。”
“你敢咒我!”思及身畔之人,马文才恼怒不已,刚撩袍起身,便被一旁早已闭目养神的谢道韫按住,“文才!”
又是文才。
未等他发火,庙外便传来阵阵马蹄声。
马文才定睛一看,不是江边那伙人是什么。
“糟了!是那恶霸追来了!”因着方才那番话,一身嫁装的祝英台知晓不能指望谢道韫他们,便对那梁公子道,“公子可知这庙里有什么能躲人的地方?”
“他们实在是欺人太甚!”梁山伯为她打抱不平,随后指着谢道韫身后的香案道,“别急,你先躲这,我来拦住他们。”
马文才闻言轻嗤出声。
“螳臂当车,自不量力。”
一想到那女人等会儿会被抓走,马文才心情也舒朗起来,连带着整个人都有了些少年人的意气,指挥道:“马统!将那两只野兔子拿来,本公子今日要亲自烤了它们。”
说完不再理会这几人,到一边兀自生火去了。
谢道韫见状,更是一阵抚额。
且不说这新娘说得是否为真,便说这梁公子,也太过轻信于人了。
见这梁公子指挥着那新娘子,躲在她身后的香案下,她无奈摇头,随他们去了。
“祝英台!”前方一阵怒吼传来。
谢道韫方才闭目养神,手腕却被一股凶狠力道猛地拽起,拽得她生疼,她整个人都要跌倒在地,幸而她每日练功底子不弱才未失态。
看来今日有些诸事不宜。
“这位公子,你误会了!”梁山伯的声音适时响起。
谁都没料到会是这样的结局。
劈头盖脸又是一顿质问,谢道韫哪里还明白不过来,她这是被当做那“逃婚”的新娘了?
祝英齐还在盛怒中,哪里听得进旁人的话,一扬手挥开劝说的梁山伯道:“走开!”
“祝英台!我就问你,在你眼里,我到底算什么!算什么?!”
“八弟,你冷静点八弟。”一侧的中年男子见状,忙拉住他的手臂。
马文才听到这边动静,一抬头,眉目紧蹙,脸色霎那间黑得很。
凭你们一个两个,也配近她的身?
“还不放手!”几步上前揪住他的衣领,马文才咬牙切齿,“凭你有什么资格碰她?!”
祝英齐听及此,怒目而视。
凭什么?
凭我是她八哥,凭她是我从小看大、宠大的亲妹妹!
但祝英齐一想到今夜,祝英台所作所为,便再也说不出这话来,只口不择言的伤人道:
“你又是她哪儿请来的野男人,我在处理我的家事,识相的话别掺和进来!”
“野男人?”马文才听罢更是嗤笑。
“我八抬大轿十里红妆千里迢迢娶来的人。”他怒道,“你算什么?!”
“文才,静心。”谢道韫抽不回手腕,只能用另外一只手拉住暴怒的马文才。
“你如今还有心思替他说话?”来人也怒道,“我这个哥哥在你眼里到底算什么?!”
约莫是气头上,他连祝英台与谢道韫的嗓音都没能分辨得清。
眼瞅着两人要打起来,梁山伯在一边越劝越乱,事态愈发严重,连带着祝英齐和马文才两人带来的人马都剑拔弩张起来。
“八弟,我们应当是误会了。”祝英齐的大哥劝道,“你先放开这位姑娘再说。”
毕竟他那小九妹小打小闹多了,却到哪儿去准备这些人手,他方才进来前,还看到檐下好几抬的嫁妆箱子,再观这黑着脸的男子,一身嫁衣,貌似……
真是他们错了……
“大哥,连你都要帮着她!”祝英齐早已失了理智,新婚之日妻子连夜私奔,竟是亲妹妹所为,事后家里人仍一贯纵容,再看房梁上‘喜结良缘’的字样,顿感心酸,一把便将其扯下,连带着还带倒了香案上放置的签筒。
“闹够了没有!”马文才阴鸷道,“你的新娘子早跟人跑了,你在这发什么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