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之夜,月华如水,薄雾中巍峨的贺兰山剪影绰绰,却并未完全沉睡。坚硬岩石包裹的山体中,有一连串人工开凿的石洞,内部宽敞阔亮,被火把照得明如白昼。这里紧挨凤鸣阁,有密道通往山谷,是竹间阁搜集汇总各路消息的中心。大部分石洞四壁都是高达数丈的存储格,几十人在洞中忙忙碌碌,分拣校对信息,再用巨大的机械装置将它们分门别类传送到对应位置保存。
最大的一座石洞则像宫殿一般宏伟堂皇,是竹间阁总部的议事厅。今夜正好是他们半年一次的例会,十几名首领汇聚于此,朝见阁主。竹间阁一向在暗中低调行事,就连这最高规格的聚会,也选在子夜时分的大山深处悄悄进行。
随着凉州被掌控,夏国内部的不安因素逐渐平息,从甘州、肃州再到瓜洲的监军司也陆续向朝廷表忠心。与此同时,竹间阁发展到上万会众,眼线遍布大夏全国乃至宋辽,规模比米禽牧北统领夏军暗探时更为庞大。除兴庆府外,他们先是在凉州建立了武威堂,后来又有了甘州丹霞堂、肃州金泉堂和瓜洲榆林堂。唯一还未纳入势力范围的只有河西走廊最西端的沙洲。从都城到各州县的军营衙门豪酋府宅里都被安插进了密探,负责搜集情报,掌握重要人物的底细把柄,以便高价售卖,甚至用来操控各方势力。
首领们从各地赶来,早已聚集在议事厅中,吃喝着酒肉相互寒暄,等待阁主到来。虽是阁主亲临,但大部分人都从未见过他的真面目。传言只有总掌事和阁主的少数心腹有幸一睹真容。
“阁主驾到!”
随着山鸮一声高喊,众人纷纷起身朝大厅正前方躬身行礼,齐声道:“参见阁主!”
他们朝向的是一座高台,台前挂着厚厚的黑纱,将后面的尊座遮挡得若隐若现。米禽牧北头戴金冠一袭黑袍出现在座椅前,雕花黄金面具罩住了整张脸。
“免礼。”面具后传出低沉浑厚的声音。他扬起宽大厚重的袍襟稳稳坐下,仿佛沙场点兵一般,气宇轩昂,不怒自威。
各大首领陆续汇报自己负责的任务,尤其是四个分堂。宝引未央身体抱恙,便由宝引秀和以武威堂副堂主的身份代他前来。
“凉州武威堂启禀阁主:近三年来,没藏族人试图在凉州重新兼并土地、逼人为奴,并受到官府包庇。不过武威堂出手,已在暗中除掉罪大恶极之徒十三人,解救被奴役者两百余人。直至今年,他们已经收敛了许多,不敢再有大动作。这里是详情记录。”
宝引秀和呈上手记,由山鸮转递给米禽牧北。
米禽牧北接过来翻阅片刻,问到:“凉州官府和西凉府监军司有没有找你们麻烦?”
宝引秀和答道:“府衙和监军司自然想查我们的底细,不过好在有斯督将军做内应,抓了些山匪沙盗做替罪羊。况且没藏讹庞一直忙于骚扰大宋,无暇顾及凉州,让我们行事方便了许多。”
米禽牧北会心一笑。内政稳定之后,没藏讹庞野心膨胀,米禽牧北趁机怂恿他不断派兵攻打宋夏边境的古渭州、麟州等边寨堡垒,却攻而不取,只是掠夺一番,中饱私囊。米禽牧北熟悉大宋的脾气,料定这种规模的侵扰不足以引发正式战争,却能让没藏讹庞乐在其中,无暇顾及其他,正利于竹间阁在大夏内部发展势力。
“武威堂做得很好,副堂主培养出来的杀手更是竹间阁宝贵的财富。”米禽牧北合上折子,雄浑的嗓音在石厅中回荡,“本座决定,提拔你为统军使,主管整个竹间阁的兵甲。你以后也别总呆在凉州了,现在就有一个出远门的差事交给你。”
“属下听令!”宝引秀和还像在军中一样,折臂直立,额首微垂,恭敬又英武。
***
柔和的月光下,凤鸣阁一如既往地宁静,全然不像底下石洞里那般繁忙喧嚣。这里看上去还是老样子,院落屋舍小巧朴素,藏匿于山林之中,仍是一处绝佳的避世隐居之所。
即便是竹间阁的首领们,来这里的机会也不多。聚会结束,他们大多已赶在天亮前从密道下山离去。他们被告知,这处院落是阁主竹间居士的清修之地,除非阁主亲自召见,他人不得擅自打扰。
朦胧夜色中,前厅的门虚掩着,里面烛光闪烁,两抹人影映在窗纱上。
“秀和,”是山鸮的声音,“你明日就要动身吗?不能多待几天?”
“阁主指派了重任,不敢耽搁。我还得先回凉州召集人马。”宝引秀和利落地回答。
“咱们好不容易见一面,这么快又要分开……”话音依依不舍。
“放心,我会给你写信的。”
“哎,你等等……快入冬了,这件狐裘是特地为你做的。听说西边气候恶劣,你一定要照顾好自己,别受凉。还有,此次任务艰险,你又人生地不熟的,千万要注意安全……”
“知道了,真是啰嗦。军营里摸爬滚打出来的,还怕这些?”
不知何时,米禽牧北已经站在了屋外。他仍戴着面具,轻咳一声,缓缓推开了门。
“阁主!”山鸮和宝引秀和赶紧拉开距离。宝引秀和手上还抱着狐裘,脸色在烛光的映照下微微泛红。
“真是不巧,打扰到总掌事和统军使……叙旧了。”米禽牧北虽是调侃口吻,面具自带的变声效果听上去却让人有些胆寒。
“没有没有!”山鸮赶紧摆手,“我们是在……商议阁中事务。”
米禽牧北看了一眼宝引秀和手中的狐裘,内心已然明了。四年前凉州一别,这还是他第一次再见宝引秀和。没想到,她跟山鸮已经如此亲近了。
他没有多说什么,只是问道:“你爷爷身体如何了,病得厉害吗?”
宝引秀和有些局促地答道:“偶感风寒,并无大碍,让阁主担心了。只是他年事已高,不宜长途跋涉,故而就由属下代他前来。”她盯着那副怪异的面具,不太明白这里只有她和山鸮,为什么米禽牧北还戴着它。莫非是竹间阁做大了,阁主的架子也跟着大起来了?
米禽牧北看出了她的疑惑,却只是若无其事地说道:“难得你一片孝心。你升任统军使,以后便不能长留凉州,我会多派些人手照顾宝引堂主。”
“多谢阁主!”宝引秀和颔首道。
米禽牧北在靠椅上坐下,努力让自己的语气柔和一些,“完成此次任务后,你就需常驻贺兰山。这样,你跟山鸮也能天天见面了。”
宝引秀和闻言,窘迫地看了山鸮一眼,“谁要跟他天天见面啊?”
山鸮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憨憨地笑了笑。
宝引秀和又连忙说道:“属下还要准备明日的行程。阁主要没别的事,属下就先告退了。”
米禽牧北点点头,“去吧。我还有事单独跟山鸮谈。”
“是。”宝引秀和偷偷冲山鸮眨了眨眼,转过身抿住嘴唇,抱紧狐裘一路疾走出了门。
米禽牧北望着重新关上的房门,不禁垂下眼帘,目光中添却几分落寞。山鸮关切地看向他,他却不等山鸮开口便问道:“邠州那边近况如何?”
山鸮会意,回道:“阁主放心,明威郡主那里一切都好。”
他从一旁的书柜里取出一册写得密密麻麻的手记交给米禽牧北。这是由他亲自汇总的邠州月报,上面事无巨细地记录着他们能打探到的一切关于赵简、木兰书院和邠州的消息。米禽牧北要他每个月都向自己汇报一次。
“小郡主六岁生辰?”米禽牧北一边翻阅,一边若有所思地问道。
“对,就是前几天的事。”山鸮应道,“他们倒没有大张旗鼓地操办,只是在木兰书院为她庆祝了一下。”
“时间过得真快啊……”米禽牧北悠悠叹道,“阿简的女儿都六岁了。”
她大概快要完全忘掉我了吧。
收回短暂的思绪,他继续往下看,却发现篇末写道:“部分夏国百姓侵耕邠州城外近二百里闲置宋地,据调查,他们皆受没藏讹庞指使,收成亦归没藏所有。大宋方面尚未做出反应。”
“没藏讹庞侵耕宋地?”米禽牧北不屑地嗤鼻,“真是贪得无厌。”
他虽然一直怂恿没藏讹庞骚扰大宋边境,却刻意以兵强将勇为由,让没藏讹庞避开邠州。没藏讹庞倒也听话,并未对邠州出兵,可没想到他还是觊觎邠州城外那片沃土,竟用这种上不得台面的手段暗中为自己牟取私利。
“阁主,这事我们要管吗?”山鸮问道。
米禽牧北轻哼一声,“没藏讹庞在暗中做这勾当,恐怕连没藏黑云都不知情。我们不必插手,只需要把背后指使之人悄悄透露给大宋,便有一场好戏可以看。”
“属下知道该怎么做了。”山鸮点头答道。
***
一缕晨曦淡淡抹在东方,远处传来鸡鸣,沉睡中的小院被石门滑动的声音吵醒,米禽牧北提着纱灯从石门走出假山。他刚从贺兰山回到将军府这间秘密庭院,仍是竹间阁主黑纱袍金面具的打扮。
他径直穿过院落,走向那间狭窄的小屋。这里的一草一木他都无比熟悉,只是他再也无心欣赏院中的景致,更无暇打理。石板路铺满了厚厚的落叶,一步步踩上去嘎吱作响。
他推门进入密室,走到窗边的茶桌前坐下,将纱灯吹灭放在桌上。屋外渐渐亮起的晨光漫延进来,他对着铜镜摘下金色面具,朝镜中默默端详。
不记得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在任何人面前都不再摘下面具。这间密室,如今大概是他敢露出真容的唯一处所。
尽管光线暗弱,依然可以看清那张脸的轮廓。曾经温润俊朗的少年面庞已被磨砺出更多棱角,如刀削般清癯,常年不见光照的皮肤细腻如凝脂,却毫无血色,白得像冰冷的秋霜。
面如死灰,半人半鬼——这便是面具下的那张脸,这便是他真正的模样。
他无奈地一笑,站起身脱去黑袍,取下发簪摘掉金冠,任由自己披头散发衣冠不整,挪步走到正对房门的东墙前。此处已不见那套黄金铠甲,取而代之的,是站在莲花台上一人高的铜像——正是他偷天换日从凉州运回来的宁令哥的塑像。那幅“宁为危境虎噬,不为沟中狐食”的题字还挂在它身后左侧的墙上。
“殿下,牧北又来看你了。”
他点了三根香插入莲花台前的香坛中,低下身正欲跪拜,却突然像被卸了浑身骨头一样,扑通瘫倒在铜像脚下。
“呃啊……”熟悉的剧痛又从胸口传来,他咬紧牙关蜷缩成一团,拼尽力气从怀里掏出药瓶。药丸被颤抖的手倒洒了一地,他也顾不上那么多,胡乱塞了一粒在嘴里。
过了好一阵疼痛才渐渐消退。他仍然跪趴在地上,大口喘着气,后背不断起伏抽动。他缓缓抬起头,凌乱的发丝裹着冷汗粘在脸颊两侧,通红的双眼无力地半睁开,满是痛楚凄凉。
“呵呵……”他惨淡地笑起来,“对不住啊殿下,又让你看到了我这狼狈样。大概是昨夜在山里呆太久遭寒气侵蚀,我又忘了吃药。没想到这痛症发作起来……越来越没个谱了……呵呵……”
这些年来,他从未遵从玄泽的嘱咐静心调养,按理说他最多只能撑三五年。好在他花了不少功夫钻研医书药典,改良玄泽的药方,自己配出了延缓毒发的药丸。只是,这药需得每日按时服用,一旦停药,毒性很快便会反噬。而长期服用此药的后果,便是如今这副面色苍白,消瘦憔悴,行将就木的模样。
正因为如此,他再也无法在人前摘下面具,哪怕是山鸮、宝引秀和这些知道他真实身份的人。他岂能让他们看到,他们曾经万夫莫敌的将军,如今雄心勃勃统领复仇大业的阁主,其实是个毒入骨髓,病痛缠身,虚弱得只能靠药物苟延残喘的将死之人?
“也不知道我这病体残躯还能撑多久……”他挣扎着向前爬行两步,扶着莲花台支起上身,伸手抚摸宁令哥的衣摆,“殿下一定要保佑我,让我坚持到大仇得报的那一天。”他费力地抬起头,仰望着宁令哥的面容,眼中燃起一团炙热的火,“殿下是不是在奇怪,我过了这么多年为什么还不报仇,还在等什么?其实我想要没藏兄妹的狗命已经易如反掌。但他们的命太贱,光杀他们还不够,远远不够!我要他们的罪行大白于天下,我要他们在史书上遗臭万年,我还要……要没藏全族都给殿下陪葬!”他的眼神越来越炽烈,越来越疯狂,“殿下,帮帮我!我知道,你一定能帮我的,对不对?我只要活到那一天,到那一天就足够了,一天也不用多。等我了却此事,就会去见你。到时候,我们再把酒言欢,做一对……无忧无虑的兄弟,再也不分开……”
他整个人靠上去,紧紧抱住宁令哥的裙袍,痴狂地笑起来。眼泪如潮水般涌出,在铜像上洒下晶莹的斑斑点点。宁令哥的目光依旧平和地投向远方,可那幽深的眼眶似乎也变得湿润,被屋外渐渐涌起的漫天朝霞染上一抹血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