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转 35

    冬去春来,又是一年。

    夏与大宋虽然摩擦不断,但总是打打停停,互派的使臣也没间断过。眼看承天寺的修建已近尾声,没藏黑云特地派人向大宋送去骆驼马匹,求取五千多卷的版印大藏经。大宋欣然答应,两国的关系一时间也缓和不少。

    不过这时候,西边却传来急报:沙州刺史被沙州回鹘遗民刺杀,部分回鹘人趁机暴乱,试图勾结西面接壤的西州回鹘夺取沙州的控制权。

    沙州地处河西走廊的最西端,内拥商贸繁荣的敦煌绿洲,外守阳关、玉门关两座连接西域的关口,自汉代以来就是西域各国与中原往来最重要的枢纽。唐朝后期,藩镇割据,天下大乱,沙州落入吐蕃之手长达六十余年。后来张议潮率领汉人起义,从吐蕃手中夺回沙州及整个河西走廊,上表唐廷,受封归义军节度使。然而归义军一直遭受唐廷猜忌,他们最终也没能等回大唐盛世。一个汉人政权就这样在吐蕃、回鹘、于阗、吐谷浑、契丹、党项各个强悍民族的纷争混战中孤独沉浮了近两百年,直到被沙州回鹘瓦解取代,再被元昊率领的党项铁蹄收入大夏版图。如今过去了二十年,这块土地依然难以恢复平静。归义军带领的汉人虽然归顺了夏,回鹘人却从未停止作乱。元昊后期忙于与宋辽争战,并未给予沙州太多关注;没藏兄妹掌权后,也没有把这里当回事。

    现在沙州突现危机,没藏兄妹一时也拿不定主意。没藏讹庞主张出兵镇压,讨伐西州回鹘,没藏黑云却因为承天寺还未竣工,不愿重开战火。米禽牧北趁机上书,提出安抚为主,征讨为辅的策略。沙州是个佛教之乡,更有远近闻名的莫高窟,无论汉人还是回鹘人大多都笃信佛教,那些回鹘高僧也有极大的号召力。米禽牧北提议,不妨一方面向沙州东面的瓜洲西平军司增派兵力以备不虞,另一方面则派出朝廷特使,向敦煌御赐抄录和翻译的汉夏双文大藏经,并出资修缮寺庙佛窟,邀请回鹘高僧在承天寺建成之时前来讲经。

    他不但自荐做那个特使,还替落瑶乙埋告了假,将他们一同带上。此去路途遥远,至少要花几个月的时间,他可不能把两个孩子留在没藏兄妹手里,徒生枝节。

    “爹爹,我们要去哪里啊?”得知要出远门的落瑶问他道。

    “你不是想做大夏的皇后和将军吗?”米禽牧北意味深长地答道,“那你就应该跟爹爹一起去看看大夏的江山和夏国的子民。”

    他们从兴庆府出发,先是沿着黄河向南,来到应吉里寨,再沿祁连山脉向西而行。这条路虽然有些绕,但比起从贺兰山西面直接穿越沙漠戈壁却好走得多。经书辎重装了几大车,一路上都有重兵护卫,行动缓慢,每到一处城池都要停留几日。到凉州后,米禽牧北还装模作样地带落瑶和乙埋去祁连山脚祭奠“亡妻”,实则是跟宝引未央密会。甘州、肃州和瓜洲的分堂也早已安排了人跟他接头。他这一路表面上是替朝廷办事,暗地里却是在视察巩固竹间阁的势力。落瑶和乙埋倒是很开心,各地都有不同的美景和风土人情,让他们大开眼界,玩得不亦乐乎。

    越往西行,气候越发干燥恶劣,景色也越发苍凉。等他们抵达沙州,脚下所踏已是一望无际的黄沙。可一入敦煌城,沟渠交错,碧草青青,却又是一片春意盎然的景象。

    然而由于时局不稳,来往敦煌的西域商旅比从前数量大减。鼎盛时期昼暮不歇的繁忙集市,在近几十年来的战乱中逐渐萧条破败。许多商旅宁愿绕道更为难行的青海一线,经过青唐去往大宋。敦煌急需恢复稳定安宁,才能找回往日的荣光。

    新任沙州刺史将一行人安顿在了敦煌驿站。长途跋涉了一个多月,米禽牧北宣称自己水土不服,需要休息几日,便把两个孩子交给手下照看,自己躺在驿站里静养,只是偶尔起身用膳。

    可真正的米禽牧北,却在深夜被人接走,以竹间阁主的身份出现在了敦煌城外的一处驻地。烛光摇曳的帐篷里,候着宝引秀和与几名亲信。

    寒暄之后,他在主位上坐下,开口问道:“沙州回鹘的事处理得怎样了?”

    “回阁主,”宝引秀和答道,“沙州回鹘早有行刺造反之心,可他们现在就是一盘散沙,有心无力,我们扮成回鹘人暗杀刺史,只不过是顺水推舟,帮他们达成愿望,应当不会有人怀疑。至于那些趁机起事的回鹘人,皆已被我们掌握了底细,都是囊中之物,只等阁主一声令下。”

    米禽牧北抬起一只手道:“制造危机,引起朝廷重视,我们的目的已经达到了。沙州与凉州不同,叛军无地势可依,难成气候,倒不必急着剿灭。他们的存在,对竹间阁在沙州的壮大有利无弊。把这些人的底细交给阿沙奇穹就行了。对了,他人呢?你不是联系上他了吗?怎么没来?”

    “属下正想说这事。”宝引秀和面露焦虑之色,“本来跟他约好今日迎接阁主,可他两天前被派出关外追拿回鹘奸细,至今音讯全无。”

    “两天都没回来?”米禽牧北不安起来,“会不会出什么事了?”

    宝引秀和捏了捏拳头,说道:“等天一亮,我就带人出关去找他。”

    米禽牧北站起身,“我跟你们一起去。”

    “阁主别去!”宝引秀和赶紧劝阻,“这些回鹘人的藏身地在玉门关百里之外,他们所称的‘雅丹魔鬼城’。那里寸草不生,沙尘漫天,地貌离奇诡谲,极易迷路,而且大白天都有鬼哭狼号之声。如果被困在里面,只怕会生机渺茫……”

    “那我就更要去了。阿沙将军对我至关重要,我决不允许他有任何闪失。况且你这么一说,”米禽牧北轻笑一声,“我倒更想见识见识,这所谓的‘魔鬼城’,究竟有多可怕。”

    ***

    第二日卯时,米禽牧北和宝引秀和带领十几名竹间阁刀客从驻地出发。他们扮作党项骑兵,从敦煌城外围绕到西北方向的玉门关,用伪造的令牌蒙混了出去。

    恰逢破晓时分,一众人马身披晨晖向西而行,眼前是一望无际的平坦戈壁。砾石碎土上零零落落生着几丛荆棘,天地茫茫一片,全都笼罩在灰蒙蒙的黄沙之中。向北边望去,隐隐约约还能看到一些断断续续的“矮墙”。宝引秀和说,那些是早已废弃的汉长城遗址。

    马蹄扬起的尘土让米禽牧北呼吸不畅,只遮住上半张脸的面具起不到任何作用。他捂着嘴干咳两声,不禁感慨道:“果然是春风不度玉门关啊。”

    一名男子勒马靠过来,递给他一张棕色薄巾,说道:“兄弟,一会儿进了魔鬼城风沙更大,你用这个裹一下头。”

    “多谢。”米禽牧北将薄巾缠在脸上抵挡沙尘,看着比他包得还要严实的男子问道,“你好像很熟悉这里的环境,是本地人?”

    那人答道:“没错,我叫曹行义,祖祖辈辈都是敦煌人,一个月前刚加入竹间阁。”

    “今天带他来,就是让他做向导的。”宝引秀和在一旁插话,她自己也蒙上了脸。

    “你姓曹?”米禽牧北来了兴趣,“莫非是归义军的后人?”

    “我的高祖父正是曹家第四任归义军节度使曹元忠。”曹行义高声回答,颇有自豪之感,但声音很快又沉闷下来,“不过我曾祖父和爷爷都以经商为生,到我父亲一辈,战乱不断,家产也败落得差不多了。二十年前,我才十来岁,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父亲跟着末代节度使曹贤顺向党项人投降。”

    “那你……不恨党项人?”米禽牧北试探地问道。

    “其实归义军在党项人来之前就名存实亡了。那时的沙州到处都是回鹘人,沙州的实际控制权早就落在了回鹘人手里。”曹行义踢了踢马肚,加快步伐,“无论是回鹘人还是党项人,对我们来说没有多大差别。只要能结束战乱,谁来统治都无所谓,反正都是信仰同一个佛祖。归义军总想着效忠中原王朝,可从大唐到大宋,又有谁真正管过我们呢?我们不过是流落在外的孤儿,无依无靠,面对群雄虎视只能妥协,为沙州百姓求一方安宁。好在党项人还算讲理,没有屠戮百姓。只是回鹘人四处作乱扰民,他们也不管。现在好了,他们自己的刺史被杀,也不知道能不能长点心。”

    米禽牧北拍马跟上,“听说朝廷已经派了特使来沙州,大概是准备整治了吧。”

    曹行义轻哼一声,“我对夏国朝廷可不抱什么希望。我之所以加入竹间阁,就是想把命运掌握在自己手里,不用等着别人来救。竹间阁为我们提供信息和武器,帮我们对付回鹘人。据我所知,好多归义军遗民都加入了竹间阁。”

    米禽牧北不禁莞尔。看来宝引未央和阿沙奇穹这几个月成效卓著啊。

    快马奔驰了一个时辰,前方的地势渐渐不再是一马平川,而是出现了一些长条状的黄色山丘,顶部像有一层平整坚硬的盖子,边缘像被刀削一般陡峭,露出来的却是层层松散的沙石,处处都有坍塌的痕迹。再往前走,这些丘陵变得越来越不连贯,最后变成一座座数丈高的嶙峋怪石突兀地矗立在黄黑色的沙土上,远远望去,就像一片无边无际的城池,密密麻麻地耸立着高大的楼群,又仿佛是一艘艘巨型战舰,浩浩荡荡地漂浮在浩瀚烟波之上。目之所及,再也见不到一棵植被,无所阻拦的风沙在怪石间肆意穿行,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呼啸声,哪怕阳光火辣刺眼,也让人倍觉阴森。

    “这里就是雅丹魔鬼城了。”曹行义勒住缰绳说道。

    米禽牧北在这震撼的景像前驻马良久,心荡神驰。他从未感觉自己在天地之间如此渺小。

    “魔鬼城……果然名副其实。”他感叹道,“这么广袤复杂的迷宫,要去哪儿找人啊?”

    “这你就有所不知了。”曹行义答道,“进入魔鬼城十分凶险,稍有不慎就会迷失方向,困在里面等死。所以只有当地人熟悉的几条路线能走,回鹘人也不例外。你们只需要跟着我,就能找到夏军追击回鹘人可能到达的地方。”

    “如此甚好!事不宜迟,我们赶紧进去吧。”米禽牧北举起马鞭催促道。

    “这位兄弟怎么比统军使还急?”曹行义打趣道。

    “实不相瞒,今天要救的人是我十分要好的故交。”说完,米禽牧北一鞭子抽在马背上,跑到了曹行义的前头。

    “哎,等等我,朝这边走!”曹行义连忙赶过去带路,宝引秀和也指挥其余人跟上。

    众人跟着曹行义在黄土堆成的巨石丛林中缓慢穿行,很快就晕头转向,找不着北。越发肆虐的狂风卷起沙尘,挡住了唯一能帮他们辨别方位的太阳,他们只能紧跟着向导,丝毫不敢掉队。曹行义熟悉这条回鹘人常走的路,能通过每座土丘的细节确定位置。即便如此,这些土丘的形状也会被风沙改变,需要有经验的人仔细甄别,才不致于迷路。

    “看!前面好像有人!”终于,一个刀客喊起来。他们发现了线索。

    前方巨石下的黄土中,似乎半掩着一个人,旁边还扔着一把刀。

    “是个党项兵!”前去查看的人高声通报。

    米禽牧北赶紧下马跑过去。那人胸口中刀,脸上有血迹,已经没气了。还好,不是阿沙奇穹。

    他们绕到巨石的另一侧,蓦地又出现好几具尸体,不但有党项兵,还有几个异族人。这些人都留着大胡子,头上包着厚厚一圈白色头巾,从装束上看既不像党项人或汉人,也不像沙州或西州的回鹘人。

    “这里在一两日之前发生过厮杀,应该就是阿沙奇穹带出来的那一批。”检查完尸体,宝引秀和站起身,又指着那些异族人道,“这几个,大概就是他们追击的目标。可是,他们看起来并不像回鹘人。”

    “继续寻找阿沙将军。”尽管心里没底,米禽牧北还是骑上马干脆地说道,“找到了或许就有答案。”

    “往这边走!”曹行义挥挥手,准备将他们带往更深处。

    就在这时,侧面的几座巨石之外,竟出现了一匹马。那匹马似乎也在寻找什么,见到有活人,兴奋地嘶鸣一声,便向他们跑来。

    “是夏军的战马!”米禽牧北一眼就从马具制式上认了出来,立刻勒马转身,朝那匹马迎去。

    “回来!别往那儿走!”曹行义赶紧喊道,“那边是盲区,没人认识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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