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42 章 醒来

    非常之时,非常之地,非常之人……

    六月假寐之中,听那男人动静,先是同自己一样,睁眼受惊,被压住的手颤了两颤,接着便有两束冰冷而锐利的目光落到自己脸上。

    他在看她。

    那感觉,不像夫郎看妻主,不像被救的落难人看恩婆,甚至不像男人看女人,像什么呢?六月想来想去,觉得就像一匹孤狼遇着了一头狮子,他那目光中含着戒备、算计、还有担忧和厌烦。

    呵,厌烦……当我不厌烦你呢!

    男人只看了一小会儿,无声无息地伸过另一只手来,搭上六月腕脉,小心翼翼地探她真气内息。

    奶奶的……六月惊讶之余,懊恼不迭:我怎么没探他的?我先醒过来的啊,光想梦里那些乱七八糟的了,白送个便宜给人……

    既已疏忽一次,不可愚蠢再犯。六月偷着想把气门压住,叫他什么也探不着,哪知忘了自己也是伤兵病员,随便一动,真息横冲直撞,上蹿下涌,霎时闹得周身疼痛,肚腹尤甚,竟没忍住,“嘶”出了一声。

    男人立刻不动了。

    用不着他探,我这等于是告诉他了。六月懊恼之上更添懊恼,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想着我也探探你的吧?手指刚刚一张,便觉“呲溜”一下,男人的手如同泥鳅一般,已经趁势缩跑了。

    六月一呆,手掌又按回被上,暗骂:狡猾。可你也不用溜,既来探我,自己是个什么货色也就清楚了。

    此人内伤也不轻啊。若同我打斗起来,胜负未可知也。男人掂量一番,心下稍安,这才注意到两人裹在同一床破被之中,都是寸缕未着。

    怎么回事?他也在想。忽听得门外响起脚步声,便打消了想挪远一些的念头。

    门“吱呀呀”开了,进来的是屈儿她爹,不知在同谁讲话。

    “嘘,他们还没醒呢。”

    “嗯啊……”

    “可怜的娃儿们,在外受了大苦了。”

    “嗯啊……”

    “昨晚回来,和我说着说着就哭了,还净说胡话,老叫奶奶,唉!”

    这说的是我?六月竖着耳朵听,边听边皱眉。

    “她被征去当兵时,奶奶正卧床不起;她一走,老人家跟着就蹬了腿儿。”

    “嗯啊……”

    这老头对谁说话呢?怎么那人只会“嗯啊”,什么也不答呢?男人刚笑老头把六月那些骂人的口头禅当成了对长辈的思念语,这会儿又起了疑心,便悄悄把左眼张开一条缝,想要看一看。

    哪知,六月和他想到一处去了,也正偷偷摸摸地睁开右眼,还没睁多大,先和男人目光对上了。

    那份尴尬,那份滑稽……两人都是一僵,同时又把眼睛闭死。

    “让娃儿们多睡会儿吧。”拐杖声往门边上移,大约老头是要出去了,“小葫芦啊,把衣裳留下,预备你姐姐姐夫醒了穿。”

    “嗯啊……”

    还有个弟弟妹妹?六月暗道:怎么昨晚没见着啊?

    人多,麻烦就多。男人也生忧虑。

    有人走近床前,把摞衣裳轻轻放下,看了六月和男人两眼,“嗯啊”个不停。

    “咋的了?”老头闻声回头,“葫芦?”

    没事,快走吧。六月和男人心里话一个样:你们一走,我就“醒”过来了。

    “嗯啊……被咂……光……嗯啊……”

    是个说不利落话的孩子啊。六月和男人等明白过来,各自把心一放。

    “哦,被子没盖严实?那你帮他俩盖盖。天冷,可别冻着了。”

    “嗯啊……”

    别……六月来不及哀嚎,已被双粗糙小手拉起胳臂,塞回被中,一下子撞到了男人胸前。紧接着,男人的胳膊也被塞了回来,绕上自己脖子。

    你要是敢乱摸乱碰,我就勒死你。男人长长指甲像五根锐利刀片似的,按在六月颈后大穴上。

    六月本还想保留一些仕女风范,奈何对面的先发出了威胁,自己任其鱼肉,岂不成了傻瓜?她的手也不挪开了,就抵着男人心脉,觉“怦怦”跳得促急,不由冷笑一声:小子,别乱动,看是谁厉害!

    两人暗自咬牙切齿,面上却都装作睡得喷香。小葫芦是个极认真、极体贴的孩子,帮姐姐掖好被角,又给姐夫盖个严实,末了还特地推了推枕头,让他俩靠得更近些,以免谁一翻身落在了被外。

    “走吧,葫芦,咱爷俩做饭去。”

    “嗯啊……”

    可算是走了。待等屋门关闭,拐杖声、脚步声、嘀咕声、“嗯啊”声渐渐远去,六月和男人同时睁眼,对望片刻,忽然都是撑床坐起急拿衣裳。

    “给我!”

    “给我!”

    一不敢自己吃亏,二又防着对方使坏。心思既然一样,动作也就一致,两人一手抻着被子遮盖自己,一手争着抢着够那两身衣裳,中间撞到了脑袋,还过了几招。

    看出来了,这就是只白眼狼,若再被他占了先,不定又要闹什么幺蛾子。六月抢到一件,急急就往身上套,套着套着觉出不对来了,怎么穿不利落呢?低头一看呆住:是件男人衣衫?

    对面的“鬼夫郎”已把另一套衣裳穿上了身,系盘扣时找不着扣眼,这才发现穿错了女衫,再一看六月手足无措的傻模样,没能忍住,勾唇一嗤。

    这人好像不会笑,笑得这般难看。六月竟然能看出男人在笑,还张口呵斥:“笑什么笑?”

    男人眉头一皱,看她就跟看个傻子一般:谁跟你笑了?你也配!

    六月回瞪一眼,“笑我?你也出不了屋。”

    “那老头是瞎子。”男人似笑不笑,“我穿了女人衣衫,出去说是他的屈儿,他既看不见,也就分不清……”

    “我是说,你出不了屋。”六月冷冷把他打断,撸起袖子来揉揉自己的拳头,“不信,试试。”

    “……”

    要不要现在就来个鱼死网破?男人掂量着刚才试探过的女人内力,对比自己,觉得收拾这种货色何必急在一时。他冷哼数声,极为不屑,不过也慢慢把伸到床边想下地的脚收了回来。

    六月见他服软,改了握拳低咳一声:“喂,咱俩换过来。”

    男人斜眼来看,傲慢至极,“你先脱。”

    “一起脱。”六月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对个男人说出这样的话,活脱像个无赖。

    果然,男人怒了,“你想干嘛?”

    “换衣裳。”六月语气平淡。

    “那你背过身去。”

    “不行!”

    “你……”

    我背过身去,谁知你又玩什么花招?虽说我堂堂大女子,遇事该让着你几分,奈何你不是一盏省油灯,而我只剩半条命了,还得留着回王主身边效力呢。这一路追踪韩飞,始知人心险恶,为求胜算,阴谋诡计无所不用其极,逼得你不能乱发些许良善之心。

    僵持许久,男人压下火来,瞪着六月,开始解衣衫。

    怎么他看我就跟看将要死的人一样?嫌恶也就罢了,还带着些诡异的冰冷和杀气……六月心里一阵不舒服,可手上没停,看他扒开领口,自己就解掉扣子,看他松去衣带,自己就褪下袖子。两人都不再说话,窸窸簇簇脱着衣裳。

    麻布青衣落下男人肩头的那一刻,六月还是下意识闭了下眼睛。

    男人瞧得分明,冷哼一声,把衣裳兜头朝她丢了过去。

    “你……”

    霎时什么都看不见了,六月暗恼自己又犯了“迂正”的毛病,给人以可乘之机,待把衣裳从头上扯下来,发觉自己手里那一件已被男人夺了去,左掖右压,堪堪罩身,雪白身躯只在眼前一晃,隐隐瞧见上面有许多伤痕。

    男人拉起袖子,放到鼻间闻了闻,嫌弃地一甩头。

    你就香么?忘了我是从哪里把你救出来的了……六月暗骂一声,也吸溜吸溜鼻子,还是一股子清新野蔷薇的味道。

    整理好了,两人各自下床,溜着门缝往外看了看,红日高升,高天朗阔,老头子和一个瘦溜溜的小伢郎正在厨下忙活。

    “咳……”六月打开房门,堆起笑容,尽量叫人叫得亲切些:“爹,您老起得早啊?”

    “嘿,屈儿,你咋不多睡一会儿?”老头子见了“女儿”,浑身都洋溢着喜气,“爹想着没三宿你可醒不来呢。”

    嗬,那不又得被当作“死人”活埋入棺了?男人在旁撇了撇嘴,觉那小伢郎在看自己,忙收回不合宜的神态,也低头轻喊了声:“爹……”

    “呀,孩子你也起了?”老头深感意外,“起来干嘛?你身子骨那么弱,得好生养一养。”

    再弱的狼,也是狼啊。六月瞥了男人一眼,唇边多了讥诮:都这么个狼狈样了,还惦着“咬人”呢。

    “谢爹关照。”男人不理六月,眸光一闪,落到小伢郎身上,“这位弟弟是?”

    “哦,你问葫芦啊?他是东边柴村子你三大娘家二小子。”老头问六月:“屈儿,还记得三大娘不?”

    六月记得才怪,捏捏额头,敷衍答道:“就是那个……那个……不爱说话的三大娘?”

    “诶,那是宽婶子,心里有主意,嘴上锁门。”老头子连忙纠正:“你三大娘就爱说话,一说起来跟拉大车一样,没个尽头。”

    “哦,对对,我记差了。”六月一眼瞥见男人在旁撇嘴,知道是又在笑话自己。

    “唉,话都让她说尽了,养个儿子就成闷嘴葫芦了。”老头摸着男孩的脑壳,连声叹息:“打小高烧吃错了药,以后说话就费劲了,再怎么治也治不好。你走那年,三大娘也没了,葫芦跟着他姨家姐姐过,姐姐也被征兵的征走了,没法儿再顾着他,就托付给我。我们孤儿寡父的,一个瞎,一个哑,倒过了几年。”

    说着哽咽起来,六月赶忙上前劝解:“爹,别难过。”

    “是啊,爹,您的女儿不是回来了吗?她这一回来,您的日子就好过了。”鬼夫郎话是对着老头说,眼睛却是朝着六月瞟,“连带给葫芦弟弟治病的事,都着落在她身上。”

    我在这里能待几天?你倒会安排。六月怒目瞪他,心思忽然一转,“爹,您老辛苦多年,葫芦弟弟又小,许多事干不了。这不,我把您女婿带回来了,以后有什么活计就使唤他干。”

    “……”男人一呆。

    六月暗自冷笑:祸害别人的事,我是不屑为之,不是不会,你别打错主意。

    “知道你们都是孝顺的好孩子,往后的日子可算是有盼头了。”老头欣慰不已,又抹起了眼泪,忽然想到一事,“对了,屈儿,你娶的小夫郎叫啥名字啊?”

    我哪儿知道?六月卡了壳,不得不转头去看男人,“咳,咳咳……别不好意思,你自己跟爹说吧。”

    男人白她一眼,垂了头,看着是害羞,其实在踌躇,好一会儿才低声言道:“爹叫我……琴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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