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儿……
“多好听的名字啊。”老头伸出一只干瘪手臂,想拉男人,“孩子,你是怎么和屈儿认识的?不晓得我高家穷,还愿意跟着她?”
“爹,这些以后慢慢说吧,你女婿脸都红了。”六月只怕这些鸡毛蒜皮扯起来没了时候,“离家这些年,您先给我讲讲村里的情况吧?”
这才是正经事。难得琴儿没有和六月唱对台戏,一搀老头胳膊,“对,爹啊,咱边吃边说。”
至此,六月和琴儿在姓高的老头家暂住下来。一个想往九龙城去,奈何因伤兵塞道,多处封锁,一个男人难于孤身行走;另一个想回紫胤,可看着沧河支流淇水横在面前,又禁船渡,掂量自己的内息体力,也不能成行。彼此都是一肚子的不得已,白日扮着妻夫,慰藉着老爷子爱女怜婿之心。夜晚共睡一屋,各自着急调息养伤。
你看我,极不顺眼。
我看你,也是烦恼倍生。
一人住着多好,偏来个碍事的……互相试探过几次之后,两人有了默契:互相戒备,互不理睬。可还是不能舒心,这人怎么总来学我?我干什么他(她)干什么,不知自己惹人讨厌么。这边眼皮子刚打架,那边已歪头躺倒占了枕头;这边气得说不睡了吧,那边又打算练夜功。四只眼睛瞪来瞪去,忽然一起打了个哈欠。
奶奶的......
多日相处,六月看这琴儿,容貌冷,性情硬,骨子里全是傲慢,奈何如今伤着,逞强是逞不得了,光剩了动心眼儿。在人前装着贤惠,哄“公公”高兴了,不叫他早起;夸几句葫芦弟弟能干,把家务活就都推了出去,不使琐碎缠身。间或来“体贴”一下妻主,老爷子便发话了,“屈儿有福气啊,娶了个好夫郎……”
好个屁啊!六月腹诽不停:他会做啥,啥也不做。不拈针,不掌勺,不扫院子,就忙着养伤治病、补气调息。这一遇着他,我就给装到棺材里配冥婚,算倒了八辈子霉了,还什么有福气……
“屈儿啊,你多让着小女婿些,等他养好了身子,早点给你留个后。”
留后?给她?琴儿都懒得遮掩:等下辈子吧。不,下辈子也不行。
六月看他对天翻白眼的模样就咬牙后根。男人若都是这副德性,我宁可孤身一辈子。忽然想起她英王主子来,又是佩服,又是同情,怎么就能忍那么多,还娶那么多?
“妻主辛苦。”
“回来”
这一日,看琴儿又等吃现成的,六月提声把他叫住:“你也学一学生火做饭吧,没的老让别人伺候你。”
琴儿扬起右手,冷淡言道:“伤了,动不得。”
“是么?”六月冷嗤一声:“那我给你治治。”
“不敢劳动大驾。”琴儿眸子闪了两下,“你有说话这个空,不如去伺候你认下的爹。”
我怎么那么想揍人啊……六月努力压了压火气,“我做饭可以,但你吃着安心么?就不怕我在里面放点什么佐料?”
琴儿冷冷目光打量着六月,反问回来:“那我做饭,你敢吃么?”
六月一窒。
琴儿勾唇一嗤,绕过她便走。
“站住”,六月恼了,不由分说抓起他腕子往厨下走,“咱俩一起做,你看着我,我也看着你。”
琴儿甩了两把,没得甩开,边走边冷笑:“奉劝你一句,别把自己真当妻主了。”
妻主有自己做饭的吗?六月心里恼火,嘴里也发了狠,“我看是你臭美。我娶谁也不会娶你。”
“嗬,你可记住了。”
“你也记住了。”
……
高家所在这个村子因为战乱已空了大半。又因靠近坟地,新葬许多兵丁,恐生大疫,少人来往。自六月和琴儿破棺而出,鬼魂抢配阴婚的流言越来越盛,村子里就更没闲人来了。住在里面的都是乡里乡亲,听说高老头找回离家十年的女儿,没人相信,都道他思念亲人,脑子早就糊涂了,眼睛又瞎,估计是错认了哪个伤兵。但有希望总比没盼头强,能慰藉老人一番思女之心,谁又没事去添麻烦呢。因此也不往官府里说去,只当不知道。更有那白来的小女婿,一见有人串门便躲回屋里,从不露脸。村民们暗中议论,都道必是李大将军红帐子里逃出来的,也是个苦命娃儿。战乱之年,男人的命更不值钱,村里谁家以前也有被强掠去的伢郎。将心比心,能容下便容下吧。
六月和琴儿倒都住得踏实,只是两人心里着急,都想着赶紧养好伤,去办自己该办的事。
又一日,六月摸清了淇水涨落规律,连带看过周围几处村落,并李季败军屯驻、回撤路线等等,汇了一副简单舆图,想在家里寻个妥当地方先藏起来。眼见琴儿被高老头叫走说话,正是个机会,忙到自己看好的那个旮旯,拔出两块青砖,把图攒成一团往里塞。塞了两把塞不进去,她觉奇怪,趴头一瞧,原来是里面有东西挡住了。
“咦”,六月抠出一看,是个小小灰布包,包着个奇形怪状的硬玩意儿,摸上去有些扎手。
难不成是琴儿又想到我前面了?也在这里藏东西。六月掂了掂布包,觉得没甚分量。正犹豫着是否打开看看,忽听门响,心道糟糕,再想把东西放回去填上砖却是来不及了。转瞬,身后传来一声暴喝:“你在干什么?”
嘿,还真是他……六月拧眉闭眼吸了口气,回过头来,举起布包没等说话,就见琴儿怒目圆睁,“砰”,把手里拿着的一个大碗朝自己砸来,“放下!”
高老头家这么穷,找个囫囵东西不容易,你还瞎扔,摔坏了怎么办?六月一凛,连忙伸手接碗,碗里盛着青豆粥,是老爷子心疼女儿特地熬好,让女婿给端过来。可怜六月半口没喝着,热乎乎粘稠稠一大片全淋到胳膊上了。与此同时,琴儿已飞扑过来,伸拳就攻,“好你个贼,敢抢小爷的东西。”
“男人不是这样自称的,你知道小爷是什么意思么?”六月先教了人,再为自己辩解:“再说我可不是贼,我也没有……”这般啰嗦,哪儿解释得完啊,拳头如雨点一般已招呼了过来,六月不得已,举起那只拿着小布包的手来抵抗。
你一砸,我一抗,布包脱手,在半空中就散了架,掉出个黑乎乎小物件,落地一滚,可巧又到了六月脚边。
毕竟是他的东西,我又没兴趣,还他得了。六月脑子里是这般想,眼睛却随着本能往下去瞅。
六棱八角,凹凸不平,还沾着不少渣土……
琴儿却是一扑跪地,虚叉掌心,捂住石头,又如捧珍宝一样捧起,凝眸细看。
什么毛病啊?六月皱眉。不就是一块破石头嘛。
呀,怎么变了?琴儿也发现不对了:真的是块难看的小石头,本是黑色,裹了灰泥,斑斑点点犹如人脸儿上起了花麻子。再看那些棱角,磨一磨便掉渣,都不是自己那东西的样子。
六月眼瞅着琴儿的脸色白了下来,拿着石头左看右看,目中渐生恐慌,忽然他把石头往唇边一凑,鼓腮帮“呼”地吹了一大口气。
“哎呀,脏……”
六月还没喊完,就见小石头上的土乱飞,渣乱掉,男人被呛得大咳起来,“咳咳咳……”
“屈儿、琴儿,咋的了?”屋外高老头听见这咳嗽声,关心问道。
“没事,爹。”六月只得答道:“我喝粥太急,呛着了。”再看琴儿,把石头掉过儿接着吹,一连三五回,都没听见想要的响声。
“你在干嘛?”六月扶着墙站起来,先把舆图揣进自己怀中,又抖了抖一臂豆粥,“这是石头,不是埙,吹不响。”
琴儿闻言抬头,眸光一片凶狠,“你把我的……藏哪儿去了?”
“我……”六月简直苦笑不得,“你说什么呢?听不懂。”
琴儿捏住石头,朝她逼来,“是你调换了吧?给我!否则……”
“调换什么?金子还是银子,我也得有啊。”六月两手一摊,“我是也想用那个墙角,不是要偷你的东西。我怎么知道你在里面藏了东西啊?”
琴儿白着一张俊脸,在想她说的有几分可信,忽然,他攥牢石头和布包转身往门外跑。六月愣了一下,也追了出去。
琴儿从灶台后面拽出小葫芦来,厉声问他:“那夜是你脱了我的衣裳不是?”
小葫芦看他凶神恶煞一般,吓得不知所措,连“嗯啊”也不会说了。
“你拿了我的东西没有?”
六月赶紧过来,把小葫芦护在身后,推开举手要揪人的琴儿,“你凶孩子干什么?自己丢了东西混赖别人。”
“我没赖他,只是问问。”
“有你这么问的吗?把孩子都吓哭了。”
琴儿狠压了两口气,面目由惨白变成了铁青,还扯唇角要挤出个笑容来,“葫芦弟弟……”
“呜……”
你那样子简直像要吃人,谁敢理你啊!六月看不下去,拿后背挡住琴儿,替他问道:“小葫芦,你姐夫是丢了东西有些着急,想问问你,你别怕。”
“嗯啊……”葫芦缩头在六月怀里,颤抖着两肩。
“那晚,我和你姐夫回来,都累坏了,是你替我们脱的衣裳不是?”
“嗯啊……”
“除了衣裳,看见什么别的东西没有?”
葫芦拼命摇头。
“那衣裳呢?”
葫芦哆嗦着伸出一只小指头,指了指灶火。
“烧了?”六月只觉心往下一沉,再看琴儿,急不可耐地抄起旁边短木柴就往灶台下捅,大约是想要把火扑灭,可木柴遇火只能是更燃起来,瞬间熏了他一脸黑。
“喂,你那是在找东西么……”六月简直不知说什么好,叫葫芦先走,自己拿起个铁钩子来,往灶火里扒拉,“得这样,之前让你学你不学。”
“少说废话!”琴儿抢过钩子,趴到灶下,焦急地捅起来。
都几日了,东西若在里面早烧没了,他还扒拉,看来是那东西不怕火烧。六月在旁皱眉看着,看那铁钩子都烧红起来,琴儿还不放手,忍不住叹口气,递给他一副厚棉套,“戴上,不嫌烫得慌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