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昭回宫才换好衣服,秋澄进来禀报道,“顾府里送来的东西,内务府已经检查过了,陛下怎么安置?”
“谁也用不到,先随便放那个箱子底下压着吧”
“但顾府又送来两车东西,说是贵侍从前喜欢的玉器摆设,求陛下恩准带两件进宫。”
她走之前顾寒舟说去年和顾瑛围猎到两只白额猛虎,虽然在禁宫中不算珍贵,但也算是一件献上的心意,江昭乐得收下。
江昭当时才忽地明白过来,不过是借着送虎皮的由头给顾玉承送东西。
她们母子情深,她江昭也乐得成全,便答应下来,“让人检查完就都抬进来吧。”
秋澄轻声阻拦到,“送进宫中的物件都是大内造的,一下子送进来这么多外面的东西,这不合规矩,还是挑两件带进来吧。”
江昭闻言点点头,但眼前忽然浮现出顾玉承无奈的神色,和她心中母亲的形象无限重合。
她摇头笑道,“还是都带进来吧,顾将军心疼自己的孩子,送东西进来是告慰顾玉承思家之情,规矩再大也大不过人伦,不如让她们都抬进来吧。”
也不是什么大事,秋澄只好让一步,“那臣让她们清点仔细了。”
江昭看着桌子上的食盒,知道顾玉承又送了吃食过来,她伸手去摸,食盒还是温的,顾及顾玉承才走了没多远。
“把东西拿进来朕也看看,将顾玉承也追回来一起看。”宫娥领了命,快步出了殿门。
顾玉承进来的时候,满屋子堆着珍玩玉器,江昭伏在案前批折子,书案旁边有铺着四张虎皮。
他上前见礼,含笑道,“陛下尝着下午的薏米葛根排骨汤可还合口味?”
江昭抬起头,微微颔首道,“好吃,就是清淡了些。”唇齿见还萦绕着温热的香味。
自从他知道江昭肠胃不好,不但常做了清淡的饭菜送来,而且也告诉御膳房少放油盐。
江昭也觉得自己不识好人心,将话锋一转,从书案前起身,拽着顾玉承的袖子笑道,“给你带了好东西。”
顾玉承这才仔细看出那珍玩有几分眼熟,竟然都是他旧日里在家中常玩的,玫瑰椅上锦盒里的玉如意是顾瑛第一次去云南剿匪买来送给他的,他一直摆在床头,妹妹顾璎总是喜欢拿着把玩,顾瑛生怕她年纪小毛手毛脚打碎,每见一次就呵斥一次。
有一次顾璎偷偷将玉如意取下来玩又被顾瑛撞见,顾瑛那天心情不好,上前将妹妹一顿骂,顾玉承看不过去,从她手上抢过来玉如意,放在委屈巴巴的顾璎怀中,摸着她的头柔声让她别放在心上。
顾瑛气哄哄地说,“你就护着她吧,明天她就能将如意摔个粉碎。”
后来一天一月一年年地日子过去,玉如意都好端端地在那里,甚至他已经被折磨死过一次,物是人非地站在皇帝的养心殿,玉如意还是完好无损,玉柄上闪着一点温润的光像是从来没变过。
现在顾瑛天天跟在顾寒舟身边预备着送命,顾璎也因为哭喊着不想让哥哥和亲被母亲送去龙虎山道观中学剑。
他和从前温馨的日子只剩下这一星半点的牵连了,想到这里,顾玉承眼眶酸涩。
江昭见他红了眼眶,以为他睹物思人,也忙将玉如意放在他手上,鲜见地放软几分语气,“朕带回来这些东西,是不是让你想家了?”
她在故乡千里外念的大学,虽然只有短短四年,但也明白蓦然想到家乡时心中浮现出怅然
顾玉承才察觉到自己的失态,敛眉轻笑道,“玉承为什么要想家,如今宫中就是玉承的家。”
他不想家,他挂念的是那个稍触碰就会破碎的美梦,他眼中浮现出感激的神色,从顾府里送进宫这么多东西,若是没有陛下首肯是万万不能的。
“玉承要谢过陛下。”
江昭微怔,“谢朕做什么?”
顾玉承弯起眼睛,方才泪蒙蒙的眼睛有几分迷离,“谢陛下让玉承旧梦重温。”
“举手之劳罢了,你若是喜欢,让人将珍玩摆在你宫中。”
顾玉承微微摇头,垂下眼帘掩盖住暗下来点点眸色,“都是府中旧物,摆上也不合规矩,还是收在箱箧当中闲了拿出来玩玩。”
旧梦虽好,但是人不能总陷在旧梦里。
见江昭点点头,又要到案前去批折子,他便上前轻声道,“陛下有礼物给玉承,玉承也有回礼给陛下,只是准备得太轻薄了些,陛下不要见怪。”
江昭好奇地从折子上抬起头,“什么东西?”
只见顾玉承修长白皙手指从怀中取出来两片枫叶,如今正是霜降时节,御花园里枫叶最多,侍从和宫娥们扫都扫不干净,这有什么可稀奇的。
江昭蹙眉接过叶子,听见顾玉承道,“玉承发现了两片一样的叶子。”
她刚想反驳“世界上没有一模一样的叶子”,就发现手中两片血红色的叶子竟然严丝合缝地叠在一起,展开看竟然连叶脉也如出一辙。
顾玉承见她将话咽下去的样子,轻笑一声。江昭才用指腹摸出来两片叶子的触感不同,扬起脸不满道,“原来明明是不一样的,你哄朕?”
另一片叶子不知道怎么处理成无色的,矾后又重新用丹砂上色勾勒叶脉,漂染叶片才成了手里模样。
“假叶子是照着真叶子画的,虽然原本面貌是天赋,但如果刻意追求是能描摹一二的。”他掀起眼帘,水光潋滟眸子中如有波色乍明,“就像是陛下和玉承虽然云泥有别,但就像是那片叶子,玉承也想穷竭此生描摹陛下一二。”
他看着江昭,碎金的眸子中有说不清的期待,江昭神色一怔,像是忽然间明白了什么,忽地一笑道,“既然这么费心思描画的,那朕刚好拿它们做浮签,看书时也好记页数。”说着顺手将浮签放在案上书本里。
顾玉承没想到她是这样的反应,像是知道了他的心意,又仿佛毫不知情。他心中讪讪的,只好自己为自己找台阶下来道,“陛下近来在看什么书?”
江昭像是被人撞见什么了不得的东西,忙用镇尺将封面掩盖住。
“没什么。”神色躲闪得仿佛在说此地无银三百两。
镇尺还是不够宽,虽然遮住了题写的汉文书目,却没遮住旁边一排奇形文字,便被顾玉承眼尖看见了。
“陛下在看柔然文字考?”
江昭看了看封面露出来的柔然语,才挪开镇尺,诧然道,“你认识柔然语?”
她最近忙着恩科提拔人才,忙里偷闲的时候在藏书阁翻到一本柔然文字考,本着知己知彼百战不殆的想法,她信手翻阅,却没想到柔然语是中古音,而她又是学汉语言专业的,刚好专业对口。
因为她不通柔然字发音,找了翰林学士来,那老头却和她专业课的老师相貌八分相似,让她重新想起来被叫学号回答问题支配的恐惧,若是再换一个学士来,倒是兴师动众,反而麻烦。
所以,她只好闲暇时慢慢摸索,但万万没想到,顾玉承竟然认得。
看见她疑惑的目光,顾玉承解释道,“母亲身边的译官曾经教过我,虽然玉承愚钝,但还记得几句。”
她已经摸清楚了顾玉承的为人,如果他说一点也不记得了,那便是记得三分之一,如果他说还记得几句,就是还完完整整再他脑海里。
江昭嘻嘻一笑,“不如顾郎君每日来教朕。”
江昭心里算盘飞快,一来他日日来行事也方便,二来他乐得殷勤,肯定无不尽心,三来就是她三分钟热度懈怠了,顾玉承也绝对不会说什么。
这话却唬得顾玉承推辞道,“玉承才疏学浅,怎么能教陛下,会乱了尊卑次序的。”
他当然不知道江昭眼里哪里有次序。
江昭没想到他反应这么大,反倒是觉得好玩,微微抬起下巴道,凤目睨他道,“那你就是嫌朕愚钝?”
顾玉承摇头笑道,“玉承不敢,陛下是天资聪颖的学生,是玉承浅薄愚笨不能胜任。”
江昭笑意中有几分顽劣,“你果然浅薄愚笨看错朕了,朕不是最天资聪颖的学生,是最顽劣的学生,现在天下最顽劣的学生非要你教。”
顾玉承余光中看见她翘起来的嘴角,知道江昭有起了戏弄他的心思,微微一笑道,“那玉承就恭敬不如从命了。玉承也算半个帝师了,自然也时时伴在陛下左右了,只怕陛下嫌玉承絮烦。”
“朕不嫌你絮烦。”她抬起眸子看他,话说得很真诚。
她刚找到点爱好,怎么会嫌烦呢,江昭牵过他的衣袖道书案前,“谁嫌谁烦还不一定呢。”
江昭展眉一笑,拿下镇尺将书翻到折页处,指着朱笔标记的两行文字,“这个怎么念?”
平日里江昭批折子的时候不许人打扰,甚至也不愿意让人在一旁服侍,现在肯留下他,可见他平日用心没有白费,就算是她今日有兴致随口开的一个玩笑,也意味着两个人的关系更近一步。
顾玉承正出神想这些呢,不提防她竟然立刻指出来柔然语问他,忙回过神来,定睛去看她指尖上的柔然文字。
薄唇轻启,唇齿间诵读出异国的文字。
都说蛮夷粗犷,文字远远不如中原文字精深,到从他口中说出来,只觉得悦耳温柔。
江昭指着柔然文,盯着书本,认真读了两遍。
顾玉承只侧目看着少女认真的面容,不自觉看得出神,他有那么一霎,竟然分不清到底是为了凤位,还是为了少女的笑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