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的时候天空还是乌云密布，现在伴随着一声声响雷，下起来豆大的雨滴，北方夏季的雨下的总是格外持久，似乎要下个天荒地老。美玲放在屋檐下的水桶已经接满了雨水，雨水正顺着桶沿往外流，她打算用这些雨水洗衣服，因为雨水洗的衣服格外的干净。老李头坐在堂屋里，抽着旱烟，眼睛盯着院子里雨点凿出的一个个泥坑。他穿了一个背心，背心上打了几个补丁，像是人脸上的伤疤，背上的肩胛骨像是两把锋利的刀，似乎要戳破屋顶，冲出屋外。脸上的皱纹蚀刻进皮肤里，几乎遮盖住眼睛的视线，他一边抽着烟，一边嘴里嘀嘀咕咕的说，“这老天真是不让人活了啊。”

    老李所在的李家村原来位于水库底部，县政府50年代末实施库区移民，他们村里的人才搬到水库对面这个位置，在大坝上根据人口每家每户分了几亩地。以前住的房子都是自己盖的泥土房，出门就是一条小河，可以在河边种菜，倒也自给自足。现在住上了石头建的房子，每家每户都有院子。院子角落里里有旱厕，紧挨着猪圈，排出的粪便到了粪坑里，人的粪便和猪的粪便搅合在一起，肥料可以用来种地。

    因为下雨，这头猪欢快的在猪圈外踩水坑，身上溅满了黑色的泥巴点子。尿骚味和粪便味混合着钻进屋里去。因为下雨，屋子里有些暗，墙上糊着从挂历上撕下来的彩页，为屋里增加了点颜色。屋里的地面因为下雨被踩的坑坑洼洼，天晴的时候，老李头会从外面铲些干净的土铺在屋里。

    他的老伴美玲躺在炕上睡觉，炕上篾条编出的席子已经打了好多补丁，她嘴里哼哼唧唧，一到下雨天，腿就格外的疼，每次都是找到村口的赤脚医生开点药，或者是捱过去。那个年代去医院似乎是羞耻的事情。美玲从16岁坐着轿子嫁给他，到30岁生下唯一的儿子，她一生生了8个孩子，最后活下来7个。那些辛劳的年月将她的脊背压弯，□□拽成2个布袋软塌塌的挂在胸前，甚至垂到了肚脐处，有时候上厕所尿尿的时候，子宫会掉出来，然后她就淡定的塞进去。

    老大海超上完小学就辍学帮着家里干活，照顾弟弟妹妹。是几个孩子中长得最像老李的，黑黑瘦瘦。那个时候妇科知识贫乏，海超经期也要下地干活，导致后来妇科疾病缠身，20几岁时经介绍在邻村找了一个做小生意的人结了婚。婚后多年才生了一个儿子，生活倒也美满。

    老二海阳、老三海荣初中毕业后跟随别人外出打工，在厂子里认识了她们的对象，后来跟着她们的对象去了湖北武汉、吉林长春扎了根。

    老四海逸从小长得漂亮、头脑聪明，初中毕业后在村里大队里工作。后来去赶集认识了田祖，两人一见钟情，堕入爱河。谁知道结婚后男方露出真面目，喝醉酒喜欢家暴，海逸也不甘示弱，两方大打出手，谁也讨不到便宜。

    老五海昌性格温柔，婚后在自家的院子里开了一个幼儿园，因为学费便宜，邻村也愿意把孩子送来她这里。对象孙耘在镇政府食堂里上班，做的一手好菜。平时回家帮着老五一起带娃，体贴入微。

    美玲时常和她的几个儿女抱怨“当时我一出轿子，一看这个男的怎么比我矮这么多，真是后悔，家里那么穷，跟着他喝西北风。” 美玲嫁给老李之前是从来没有见过老李的面的，见面之后的失望大于开心，在后来的岁月里，这些委屈变成了冷言冷语，变成了龃龉，变成了冷眼旁观。

    他们的儿子秋福高中毕业后没考上大学，后来因为写文章比较好，被招到县政府秘书组工作，负责写写宣传稿。80年代能在政府部门工作，当时也轰动了整个李家村。同村李少田生了3个儿子，老李头和他是一个辈分的，儿子整整比他儿子晚到了10多年。一度让老李头在村里抬不起头。现在儿子在政府部门工作了，说出去脸上也有光。别人看到了总是忘不了恭维他一番，说，老李头，你家秋福有出息了啊。等我家有田工作的时候，帮忙给介绍一下啊。老李头总是呵呵的笑笑，说，他不行，他哪里有这个本事。

    对于家里只剩下一个劳动力，老李头开始颇有微词，希望儿子秋福高中毕业回来帮他，但是美玲当时阻止了，说，不要妨碍儿子去奔个前程。每当说起此事，美玲就数落老李头，没有远见。

    美玲算着秋福下班的时间，提前在锅里给做好了饭，大家等着他回来就开饭。秋福的5个姐姐都结婚嫁出去了，只剩一个最小的妹妹冬梅还和他们一起住。冬梅白天跟着大队里干活挣工分，晚上自己用玉米皮编一些辫子出去卖补贴家用。因为靠着水库，水库里有小鱼小虾，也有肉质肥厚的河蚌，她夏天去河里挖河蚌，煮熟了，放辣椒炒一炒也是一道美味。

    美玲听到自行车的铃铛响，立马从炕上起来，穿上拖鞋，去锅里把饭端出来，冬梅和美玲一起收拾，他们的饭桌已经有些年头了，似乎美玲嫁到老李家就见过这张饭桌，桌面黑乎乎的，已经被菜渍浸染的看不出本来的颜色，4个桌腿磨损的有些严重，高低不平，一条桌腿下面垫了块扁平的小石头。老李头朝雨中咳了一口浓痰后，对冬梅说，“梅啊，给我捣点蒜，天气太热没胃口。”

    秋福进屋后放下包，把雨披挂起来，用毛巾擦了擦头，在美玲准备好的洗手盆里洗了洗手，就坐到凳子上，拿起碗里的馒头吃起来。秋福今年22岁了，不像村里其他男人剃的平头，他梳了一个分头，头发上摸的头油，因为近视带着眼镜，他长得浓眉大眼，虽然个子只有1米7，但是肩宽体瘦，穿衬衣格外有型，村里人都说像是电影明星。

    老李头瞅了秋福一眼，也坐到桌子旁边，咳嗽了两声，拿起玉米饼子啃了一口，说道，“你现在22岁了，马上就要娶媳妇了，工资一个月也不多，不要花的太多，攒着点。”秋福闻言继续吃饭，并未吱声。美玲听见了马上数落起老李，“还用你说吗？孩子大了心里有数。”老李被数落了，似乎并不气馁，接着说，“你工作了，家里也没让你交钱，你妹妹马上也要说婆家了，钱还是要攒着点的。”秋福终于在吃完了饭之后，回了声，“知道了。”

    老李在儿子出生后，特意拿着生辰八字去找算命先生算过，算命先生说，“你儿子是火命，你是金命，虽说真金不怕火来炼，但是火克金还是要小心。”于是在后来的时间里，老李把儿子秋福不听他的话归结于八字不合。

    秋福吃完了饭就去了里屋，村里还没有通电，现在家家户户点的煤油灯，煤油灯发出的光线昏暗，越发衬的屋里阴沉无比。秋福从小到大都是沉默寡言的性子，不合群是姐姐们给他的评价。大姐海超对其他姐妹说，“咱弟弟真是轴啊，他5岁的时候我们一起拍照片，他非不拍，咱妈没办法了，给他了一根黄瓜，他才愿意跟着我们一起拍照。”

    二姐海阳说，“咱们都出去玩，他也不和我们一起，就自己窝在家里。”

    三姐海荣说，“可不是嘛，咱妈那个时候还以为他儿子脑子有什么问题，怎么见人不理，和他说话也没反应，后来才知道他就那么个性子。”

    现在秋福躺在炕上，看着纸糊的顶棚，纸张已经泛黄，有的地方已经脱落，露出里面木质的横梁，角落里似乎有一个小小的蜘蛛网，蜘蛛正在等待猎物的到来。他想起今天领导赵大鹏找自己谈话，平时自己和赵大鹏没有什么交集，今天赵大鹏突然找到自己，说“李秋福同志，最近领导组研究让我回到镇里去主持工作，我想找个熟悉牛溪镇的人来协助我，你是李家村的，应该对镇上很熟悉吧。你可以考虑一下，而且回到镇上升职也快。”秋福回复领导考虑一下，过几天给答复。

    秋福不知道这个事情应该找谁商量一下，周围没有一个能给他提供建议的人。老李当了一辈子的农民，侍弄庄稼也许可以，其他事情也是没有经验。美玲凡事都会偏爱儿子，所有的事情都支持，无条件支持。

    秋福感觉有些郁闷，从县政府大楼明亮的灯光里回到昏暗的家里，似乎心情也跟着低落起来。和他一个办公室的小陈，父母都是在县里工作的正式工，家里住楼房。最近还买了一辆摩托车，而自己要骑着自行车来回2个小时。到冬天的时候，路上的雪堆积了很厚，并且被汽车碾压的像一面镜子，骑着车子走在上面需要提起12分的小心来。骑到县政府大院的时候浑身也被冻透了。夏天大雨的时候，身上的雨披被风挂起来，衣服都被雨打湿了。

    秋福思考了几天后，去找了领导，表示愿意跟着领导回到镇里去工作。他想这样离家近，家里有什么事情也可以照料。老李知道秋福回到镇里工作，很是高兴，晚上吃饭他又多喝了几杯酒。

    家里也开始给他相亲，准备结婚的事情。村东头新盖了2间房，院子里种的月季和栀子，窗户也不是用油纸糊的，而是镶的玻璃，非常敞亮。他的妹妹冬梅看到玻璃的窗户很是羡慕，希望自己结婚的时候也能住上这样的房子。美玲托自己的亲戚朋友帮自己的儿子介绍对象，期间秋福也见了好几个女的，女方向媒婆反应秋福的木讷，见面了也不说话，自己拿本书看起来，太装逼了。后来同村的和秋福一样大的一个男的叫李京名，他老婆把她们村的一个叫春丽的介绍给秋福。

    春丽比秋福大三岁，家里还有2个哥哥，她在村里属于老姑娘了，因为高考落榜愣是复习了三年重考，最后还是没考上，后来找了个缝纫机厂去学缝纫机了。春丽长得很漂亮，身高又高，在村里也是高不成低不就。一直想找一个正式工人，不想找农民。

    他们第一次见面是在李京名家里，春丽穿了一双高跟鞋，站起来和秋福一样高，穿的的确良的碎花裙子，秋福穿的西服打的领带，站在一起倒是般配，他们见了面却不知道说什么，

    春丽只能找话题和秋福聊天，她问秋福，\"听说你在政府工作，那很厉害啊。\"

    \"不厉害。\"

    \'\'你家里有5个姐姐吗？\'\'

    \"是的\"

    于是这场相亲变成了一问一答，对方还不会抢答。好在秋福长得也可以，又是在镇政府工作，虽然家里姐妹多，但好歹都嫁出去。于是春丽就同意和秋福处对象。秋福觉得春丽说话爽快，肯定也办事利落，照顾自己父母正合适，而且长得也漂亮。于是也同意处处看看。

    春丽那段时间在缝纫机厂里学习，秋福偶尔会给她写信。有一天，春丽收到一个厚厚的包裹，她的小姐妹赶紧让她拆开看看，说肯定是人民币。春丽觉得不好意思，轻轻拆开包裹，里面是一张折成几折的报纸。春丽有些疑惑，后来仔细看用红笔标红的地方，原来是李秋福写的新闻报告。小姐妹们起哄，说你对象真幽默。后来他们因为什么事情吵架，李秋福特意找英文报纸抄了满满2大张英文，去和春丽分手，说不想和她处对象了。春丽不肯，于是两个人打算见面把话说清楚，他们还是约在介绍人的家里。

    “你为什么不想和我处对象了？”

    “我觉得咱们不合适”

    “哪里不合适？你是不是有更好的对象了？”

    “没有。”

    “如果没有的话我们还是继续再处处。”

    秋福越相处越觉得美玲很是霸道，与他理想中的温柔可人相差甚远。他感觉已经无法说出分手的话，似乎她在逼着他往前走。

    春丽喜欢去秋福家里玩，每次去都有白面馒头吃，刚蒸出来的白面馒头散发诱人的香味，吃到胃里，胃会发出满足的叹息，美玲和老李也不当她的面吵架，不像自己的爸妈，整天炒个没完，她下定决心以后不会和她父母那样。

    美玲看春丽个子高，以后生个孩子肯定也高，所以也在秋福跟前夸奖春丽，让她们赶紧结婚。

    于是第二年2人就结婚了。春丽的嫁妆是一个衣柜。是学木匠的大哥给她做的，本来还有一个化妆桌，但是被二哥抢去了，为此春丽大哭了一场，并且记恨上了二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