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渐浓,西郊围场的一间客房内,烛火摇曳,烘出一室静谧的暖调。
“王家?哪个王家?”
崔仲脱去外袍的动作顿住,神情冷肃,看向坐在桌前的温妗。
“自是太原王家。”
温妗站起身,一边帮着崔仲将外袍褪下,一边道:“不过这个王继,同王家嫡脉的关系,倒是有些远了。”
“有些远了?”
崔仲冷笑了声:“都快出五服了吧。”
温妗不语,她自也觉得这门婚事极不配。
若是云轻自幼长在崔家,受崔氏嫡脉教养,便是借那王氏十个胆子,也不敢替自家儿子求娶。
崔仲立于原地,却是越想越气,裴言川且罢了,什么时候连王继都敢肖想他崔家嫡脉的女儿了。
男人神色冷凝,不知想到了什么,转身便欲出门,却被温妗在身后叫住。
温妗;“利班此次进贡,可有玄及吗?”
崔仲脚步止住,他本来,便是要同妻子说这个的。
“进贡了不少。”
“皇上书信了利班王,说近日不知怎的,惦记起了那味咸的茶。”
“利班大王子这次带过来不少。”
“待回到东都,便给你送过来。”
温妗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崔仲便头也不回,重新走出了房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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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此刻,穆云轻借着繁复枝叶的掩盖,盯着下首朝向一人恭身敬酒的墨袍男人,眼眸微眯。
赵煜安这一身的打扮,在穆云轻的心里,无疑是印证了他同样是重生了的事实。
只是,赵煜安朝向敬酒的那一个……
一身绯红官袍的中年男人面貌相较于几年后并无多大变化,那是当朝的吏部尚书,徐寿。
只是,除了吏部尚书外,他还是当今贵妃的亲兄长,二皇子的亲舅舅。
三年后,如今的二皇子成为新帝,徐寿,便也成了真正意义上的皇亲国戚。
只是……
穆云轻看着赵煜安仰起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心中的疑团却是越来越大。
新帝登基后的朝堂,到得后来,可谓是一片乱象。
朝中派系林立,穆云轻久居后宅,都有所耳闻。东都百姓更是每每因新帝又做出了什么荒唐事,而瞠目惊舌。
朝中大臣,却是竞相为了取悦新帝,使出浑身解数。
据她所知,赵煜安便曾因新帝觉得早朝无聊,带了两只短毛公鸡上了朝,给新帝表演了一番斗鸡之术。
忧国之士,骨鲠之臣,无不扼腕悲鸣,却是丢官的丢官,罢爵的罢爵。
可这其中,却有一个例外,那便是吏部尚书,徐寿。
许是因是自己亲舅舅的缘故,即使徐寿在一片乌烟瘴气的朝堂显得格格不入,勤政、而忧民,却依然稳稳坐在吏部尚书的位置上。
至少,在穆云轻上一世被一碗毒燕窝结束了性命之时,徐寿,依然是大魏的吏部尚书。
他是后来朝堂之上,唯一一个提出过要出兵北上,从狄族人手中收回燕北的官员。
也是唯一一个,屡次出言,规劝过新帝的人。
也是,令穆云轻以及无数燕北亡民,忧国之士看作希望之人。
可重生后的赵煜安,却为何,要向徐寿敬酒?
还是这般卑颜屈膝的模样……
她若没有记错,赵煜安后来的官位,可比徐寿一直以来的区区吏部尚书要大得多了。
且上一世,每每提及徐寿,赵煜安的表情都会变得很难看。
一次醉酒,更是骂徐寿“不过是道貌岸然之辈”。
如今这是……?
作为另一个同自己一样的重生之人,穆云轻完全无法不去思考,如今赵煜安的所图。
只徐寿明显不欲与赵煜安多谈,只低头浅抿了一口杯中酒算作回应,便道:“奔波整日,徐某已是乏了,侯爷请回吧。”
穆云轻望向赵煜安渐行渐远的背影,顿了片刻,跟了上去。
转过两个转角,赵煜安行至自己所居的客房。穆云轻远远跟着,此处,比之崔家下榻的地方要偏远上许多,客房看着也远不如崔家下榻的地方宽敞。
客房的门被打开,一个身形纤瘦的女子从屋中走了出来。
借着屋内的亮光,穆云轻瞧清了她的打扮。
赵煜安看到她出来相迎,却是瞬时便变了脸色,喝道:“谁让你出来的?”
从屋中走出的姑娘脸色瞬时变得煞白,穆云轻静静看着下首的一幕,只觉自己仿佛是走错了地方。
赵煜安不是一直号称痴情人,哪怕温妗已是旁人妇,仍不肯碰旁的女人半分的吗?
这位又是?
“云儿性傲,从不会出来接我,她也不懂这些礼数。”
提到故人,赵煜安声音温柔下来,随即却是怒道:“我同你说过多少遍了?!”
听到赵煜安口中熟悉的名字,和他口中的话,穆云轻一瞬间浑身僵住,眼中尽是不可置信。
身形纤瘦的女子似是惧极,身子都微微颤抖起来,赵煜安的声音却是再次温和下来,抬手轻拍了拍那女子的肩:“罢了。”
“你也就是样貌像她几分,才能成为清远侯府的侧室。”
“不然到了旁的人家,似你这般不机灵的丫鬟,怕是连做粗活都没人要,要被卖去楼子里的。”
女子一身淡色衣裙,在夜色中却仿佛提线的木偶,被赵煜安拉着向屋里走。
蹲伏在树上的穆云轻却只觉一股寒意直从心底里往上涌,手脚不知何时已变得冰凉。
一模一样的话术……
仿佛毒蛇吐着信子,一圈一圈收缩着缠住她的心脏。
明明是荒唐至极的话语,落入穆云轻的耳中,却仿佛一圈圈的魔咒,将她整个人紧紧箍住。
记忆仿佛再一次沦回到在清远侯府的那些时日,那些一言一行皆被板着,磨去自身的棱角,去学另一个人的时日……
这个女子,是赵煜安拿来当作她的替身的吗?
“啪嗒”的一声响,令穆云轻陡然从思绪中回过神,赵煜安却已是停下了脚步,警惕道:“谁?”
穆云轻死死咬住下唇,一声都发不出来,方才,她脚下踩空了。
可此时此刻,那些在燕北军营学到的诈敌之术,却是半分都使不出来,仿佛武林高手失去了所有武功,只能将自己缩进繁茂枝叶的掩盖之后。
风声吹过树梢,发出细碎而沙沙的声响。
赵煜安警觉地环顾四周,并未瞧见任何的人影,可后背却莫名冒出了一层冷汗。
他将芸芸推进屋,关门落上锁,再无心去看此刻芸芸的表情。
在这一刻,赵煜安忽然间想到了一种可能:他重生了,那么,另一个重生的,会是云儿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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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云轻蹲伏在树梢,手环着将自己圈住,一动不动。
既有可能暴露,那便不得不防进了屋的赵煜安依然暗中窥视着屋外的情形。
穆云轻将自己越环越紧,心跳终是渐渐缓下来。
手不经意触碰到怀中的一样硬物,穆云轻动作稍停,那是她如今正在看的一册兵书。
今晚,她本是想去燕北军营的。
温妗昨日傍晚时揽着她,笑着同她说的那一句“想练就练”,终究是在她的心中吹起了一圈又一圈的涟漪,让她想要回到燕北军营,去看一看。
若是运气好,能碰到裴言川,许是还能问一问她读兵书时的不解之处。
只是不想,在路途中遇到了端着酒杯处处敬酒的赵煜安。
捏着兵书硬挺的书脊,穆云轻的手渐渐回暖。
半个时辰后,穆云轻轻手轻脚重新回到自己房中,却是人刚一落地,便见芷荷眼巴巴看着她,几乎要哭出来。
穆云轻动作一顿,芷荷却已是开了口,道:“方才大公子来寻小姐。”
“奴婢无能,和大公子说小姐已是歇下了,但被大公子识破了。”
想到大公子方才冷冷看向自己的那一眼,芷荷只觉整个人都不好了。
崔仲来寻她?
穆云轻眼中极快闪过一抹疑惑,自上次明明在说春狩,崔仲却突然撂下一句话,冷着脸便走了,穆云轻已是不知该用什么话来形容自己这个名义上的兄长。
她走上前,轻拍了拍芷荷的脑袋,安慰道:“无妨,我同他说。”
“奴婢无能。”
芷荷低下了头。
“没事儿。”
穆云轻笑道:“替我倒杯水吧。”
崔仲主掌刑狱多年,什么穷凶极恶之徒没见过,她嘱咐芷荷说她已是歇下了,本也是担心容颖或是崔颐突然要见她。
芷荷乖乖去一旁倒水,穆云轻则坐进了桌前的一把软椅中。
终究是过往的噩梦,穆云轻很快便定了神,却是后知后觉,觉得当真是恶心至极。
性傲,从不会出来接他……
想到赵煜安口中方才的话,穆云轻眼下徒留后悔,方才怎么没有一掌拍过去。
这世间,怎么会有如此卑劣恶心之人!
仗着手中权势,逼着一个女子去做另一个女子的替身。
一次不够,还要再来一个!
而至于那个女子……
穆云轻端着水杯的手停在唇边。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总感觉那女子看着,好像并不大对劲。
“小姐回来了?”
屋外在此时响起崔仲惯常冷峻的声线,随后是芷荷规矩的回答:“是。”
穆云轻站直起身,走至门边,掀开了门帘。
门帘被掀开,崔仲亦随之看清了帘内少女的形容。
不知道她是怎么画的,硬是将姣好清丽的容颜化成了平平无奇少年人的模样,可那模样,却是与她在燕北军中从军时无异。
想到方才在父母房中,听到母亲说起的王家意欲求娶之意,还有裴北望那厮如今在自己面亦丝毫不加掩饰的企图,再看到穆云轻如今的装扮,崔仲只觉无名火起,瞬时便沉下了脸,冷声道:
“燕北军营那种地方,也是你一个世家小姐该去的?”
“平白地,辱没了自己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