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仲话一出口，便后悔了。

    他确是不希望穆云轻再同燕北军有什么牵连。

    在他看来，妹妹本是崔家嫡脉唯一的女儿，原本便该当被娇宠着长大，食不厌精，脍不厌细。

    而不是因为所谓的开山寺掌寺的一卜卦数，便自幼离家，习得武艺，投军从戎。

    但他实没有看不起燕北军之意。

    燕北军守护边陲，是大魏至关重要的一道屏障。

    崔仲张了张口，想要说些什么弥补，可却眼看着立于自己身前的少女神色一寸寸冷了下来。

    “我是什么身份？”

    穆云轻一字一顿开口，面如寒霜：“没有边关将士浴血奋战，何来东都此刻花团锦簇？”

    上一世燕北沦落，大魏门户大开，所谓和谈，不过是任呼延婴开条件罢了。

    多少妙龄女子被送入蛮荒草原，便是堂堂大魏公主，非梧桐不栖的金枝玉叶，亦逃不掉。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崔大人又高高在上的什么？！”

    穆云轻声音冷寒，语罢，再不欲多言，转身便朝自己屋中走去。

    “抱歉。”

    身后传来崔仲急促的脚步声，穆云轻脚步不停，却被身后男人一个向前跨步，径直迈到了她的身前。

    穆云轻的脚步下意识顿住，仰起头，夜色下，崔仲眼眸深邃，再次开口：“抱歉。”

    穆云轻没有说话，眼眸微垂，崔仲抿了下唇，难得出言解释：“我并非是觉燕北军营不好，只是……男女有别。”

    “若是被发现是女扮男装，于你，名声有损。”

    “于燕北军，也算不上是好事。”

    “燕北是裴北望的一言堂，东都，可并不是。”

    崔仲眼眸望向远处，即便同爹娘一样，心中百般不舍，可却并非不知，云轻今年……已是十六岁了。

    再过不久，便要着手准备议亲。

    东都人多嘴杂，崔仲不欲在这个时候，有任何人，讲云轻半句的不好。

    穆云轻缓缓扬起头，看向立于自己身前的崔仲。男人的神色依然冷峻，但话却是缓和了不少。

    “阿嫂行走民间医馆，大哥不觉得男女有别吗？”

    穆云轻下意识问出口，随即垂下眼眸。

    她感觉到，自己此刻似乎在试图去拨开什么困住自己的迷雾，可雾却很大，让她一时不知，朝这个方向去拨，究竟是对，还是错。

    崔仲闻言，却是怔住。

    不仅仅是因为那一声第一次从她口中唤出口的“大哥”，更是因她此刻话里似乎隐含着的语义。

    崔仲心头微凛，却是并不欲回答她的这个问题，原本便冷峻的神情下意识又冷肃了几分，冷声道：“这能一样？”

    眼看着穆云轻嘴唇微动，崔仲再次开口，打断了她的话：“行了，时辰不早了。”

    “早些歇息吧。”

    语罢，崔仲转身便欲走，穆云轻却在此时叫住了他。

    崔仲停下脚步，却是半晌没有听到穆云轻开口，他转过头，眉心微皱。

    穆云轻却是深吸了口气，随即道：“大哥帮我查一个人吧。”

    崔仲眉心拧得更深，穆云轻却是微微笑道：“吏部尚书，徐寿。”

    “你查他做什么？”

    崔仲转过身，神情渐渐变得严肃。他可还没有忘记，在燕北时，最初，是因何对她成见愈深。

    穆云轻闻言，亦是微微蹙起眉，想到方才夜色中所见，她开口，静声道：“直觉。”

    崔仲闻言，却是险些被气笑，男人缓缓颔了下首，话却是无情：“不查。”

    穆云轻亦不多纠缠，点了下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崔仲眉头再一次皱起，看向她：“你不会是要自己查吧？”

    穆云轻缓缓点头，迎着崔仲不赞成的目光，笑道：“自己查，也会同将军说。”

    崔仲听到穆云轻口中的“将军”，脸下意识便是一黑，他深吸了口气，到底是记着方才刚把人惹火，最终只道：“我会查。”

    随后，便头也不回，大步走远了。

    -

    次日，天明。

    穆云轻早早起身，换上了容颖之前特意为她准备的骑装。

    芷荷在一旁帮忙服侍，穆云轻短衣窄袖，腰系参缕带，脚蹬鹿皮小靴，长发被随意地编在身后。

    芷荷翘起脚，为自家小姐发间簪入了一支小巧的碧玉簪，这才重新退后，满意地看向自家小姐。

    她家小姐今日，绝对是整个西郊围围场最美的姑娘。

    装扮妥当，穆云轻走出自己的房间，到了容颖屋中。

    她来得并不算晚，可崔颐、容颖、崔仲与温妗俱已是等在了堂中。

    一身浅碧色骑装、眉目姣好的姑娘踏门而入，翩若惊鸿，凤眸微扬，容颖坐于堂中，看着姿态闲适走进屋中的少女，不由一怔。

    崔仲看着一身骑装走进屋中的穆云轻，同样怔住，脑海中下意识晃过昨夜她问自己的问题，薄唇微抿。

    围猎场的上首，天成帝看着一身大红骑装，眉眼难掩明艳的长女裴安瑾，却是思忖着道：“瑾儿，那利班郡主姜敏，父皇可就交给你了。”

    裴安瑾点头，单膝跪地，却是肆然笑道：“定不负父皇所托！”

    围猎开始。

    自先帝在宫中设立女官，同时也鼓励女子胡服骑射，骑马之风便在东都的世家小姐之间流行了起来。

    尽管仍有不少古板的大臣不允自家女儿学习这些，认为有违女德女训，可今日这样的场合，不论是否通晓马术，大家尽是应景地换上了骑装。

    可真正参加围猎的，男子那边参与的人还多些，女子这边，明显便要少上许多。

    裴安瑾高坐马背，下颌微抬。

    姜敏骑马行在她的身侧，眼中难掩跃跃欲试。她侧目，望向另一边马背上一身白色骑装的年轻将军，她知道，他一定会是男子那边的第一名。

    那么她，必也要做女子这边的第一名才好！

    裴安瑾侧目，看了一眼几乎是要把所有想法尽皆写在脸上的姜敏，唇角微勾，扯出一抹嘲意。

    原本她还不大明白，父皇因何定要让自己上场，压住姜敏。

    利班小国，如今狄族气数又已尽，自只能向大魏俯首帖耳，又如何，敢在大魏的春狩场上出风头？

    如今看来……

    裴安瑾重新整了整自己的窄袖，陷入爱情中的女子不可怕，自以为是陷入爱情中的女子才是难缠。

    穆云轻望向远处已是排于一列，静待鼓响的男女两队，撑着下巴看起了热闹。

    容颖和崔颐都同她说，想去便去，可她想，先观望上一局。

    总归今日，总共要有五局。

    半个时辰后，女队这边的姑娘们陆续纵马从密林中奔了出来。

    穆云轻的目光望过去，世家小姐们捕获到的猎物并不算多，半个时辰下来，也不过捕获了几样，亦有不少是空手而归。

    只有为首的两个女子，马后拖着不少的猎物。

    侍从上前，将猎物从马上解开，清点比对。

    姜敏一边晃着马鞭在一旁观看清点，一边拿目光扫向一旁的裴安瑾。

    她听表哥说起过，自是知晓，这是大魏先皇后诞下的公主，是如今大魏太子的亲姐姐，也是……他的表妹。

    脑海中闪过无数次午夜梦回思之念之的白袍身影，姜敏看向裴安瑾的目光不由便带上了几分审视与敌意。

    她听闻，在大魏，表兄妹结亲，是最寻常不过的事了。

    侍从清点完毕，按照规矩，姜敏略胜了一筹。

    裴安瑾从地上堆着的猎物中收回目光，她的骑射，便是放在整个东都的女子中，都是一顶一的好。

    可姜敏，却是完全不输于她。

    即使只少了两样，她亦是输了。

    裴安瑾翻身重新跳上马背，略一挑眉，便再一次冲进了密林。

    姜敏也不示弱，她也看出来了，大魏除了裴安瑾这个公主，旁人的骑射都不过是花花架子罢了。

    另一边，穆云轻亦跳上了一匹红棕色的骏马，她从侍从手中接过长弓，又简单清点了下筐篓中的箭矢，随手一扯马缰，骏马便如离弦的箭，载着她冲进了密林。

    虽然同云州城后的后山比起来，密林之内多了不少人工的痕迹，可猎物是活的，行踪与轨迹亦是实实在在所留下的，不过是一刻钟的功夫，穆云轻便已是收获甚多。

    她并不欲出风头，想到方才公主与那利班郡主所得，又转身看了下自己所获，穆云轻随手将长弓收起，挂在一旁，踩着马镫在林中漫无目的地闲逛起来。

    彼时，她从蔚州回到燕云关，被裴言川要求练习马术，在队长李辰的严格要求下，对骑马近乎要产生心理阴影。

    可从回到东都，其实也不过是短短一个月的功夫，她却总是怀念起那些纵马疾行、弯弓搭箭、武枪练阵的军营时光。

    思及过往，穆云轻难得有些走神，另一边却在此时陡然传来一声尖叫，穆云轻回过神，尖叫声却是戛然而止，紧接着是一片的死寂。

    穆云轻动作微顿，不过略一思忖，便纵马直朝那侧奔去。

    风声吹过耳边，专供给女子们的密林并不算大，不过片刻，穆云轻便已是转了过去。

    只是，转过拐角，穆云轻刚抬起眼，便与七八个衣着鲜丽的女子正对上了目光。

    可眼下，她们的状况却是明显不大好。

    一个个身子僵硬，几乎要使尽全身的力气才能勉力维持住不动，端坐在马背之上。

    额头上的汗水大颗大颗滚落下脸颊，却没一个人敢抬手去擦。

    因为。

    此时，她们的身前，赫然立着三头灰狼。

    而此时，这三头灰狼听到动静，纷纷转头，朝穆云轻所在的方向看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