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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    剑器舞

    邵璟虽然曾说身为凉州刺史,当略作安排才离开,然言犹在耳,他却在三日后的一个夜晚仓促动身,未曾言别而去。郭霁感他数年庇护之情,做了路上衣物帽靴等物意欲相赠,只做了一半,自那日觞别后,却再也未曾相见,竟也无从送至他手上。于是做了一半的衣物便搁置不动了。

    邵璟走后,郭霁不久便带着邵璟留给她的两名侍女,一同搬至丰穰里去了。乍然迁居,又别故人,起初只觉空落落的,然她素来是个随遇而安的,渐渐也便习惯了。

    自邵璟去后,孟良便假凉州刺史府掌事长史,受命继续将“新屯田”及“计口授田”向全凉推行,又忙于劝课农桑、巡查水务,因此忙碌不堪。自郭霁卜居后,只在九月的一个傍晚来探视过一回。郭霁本要设席招待的,可是不过片时便有紧急公务离去。此后便不见踪影,听说与石玄等人去了酒泉郡,亲自坐镇主持“计口授田”事。

    倒是沈偃多方照拂,常遣人来问候致意。邵璟走后的一月之间倒有五六回,车载马驮地带了些衣食日用等稀罕之物。郭霁过意不去,便作书信道谢并推辞,那沈偃却不以为意,一切照旧。

    那日初雪,沈偃一早遣人来,向郭霁传信说自郭霁迁居以来,无由拜望,今日当自来谒见。

    郭霁心中纳闷,这沈偃虽也相识,然她身为独居的在室女,自然不便相见外男,而他又不是如孟良那样的熟人。可是既然对方已开了口,也不便相拒。可她所熟悉的孟良等人又不在,遣人去问相邻的阿丁,欲请他来作陪,谁知也不在。

    正踌躇间,田采来送新作的冬衣并年底的分利,却见郭霁指挥家中的侍女准备食材,心中奇怪,便上前相问。

    郭霁便将此事告与田采,又道:“这沈司马一向周全,不知为何这次行事异常。”

    田采近来为邵璟所用,虽不过是领着织工练习纺织,却也往来些人物,遇事比之从前更为机智,便道:“想必是有别的缘故,沈司马必不唐突行事。你既有顾虑,不如我留下来侍坐,便没了口舌之忧了。”

    郭霁却想这田采虽形同自由身,实则名属沈偃家的奴婢。若按法礼,让奴婢替外人相陪主君,实在于礼不合,便想着寻个借口推辞了。

    田采却早一想到郭霁会有疑虑,便赶忙道:“我虽名属沈司马,事实上毫无关系。郭娘子是个豁达的,何必理这些什么名呀实呀的。沈司马出身鄙野,更不在意这些礼俗。何况我早想谢他庇护,只是人微言轻,今日只当给我个机会,若能借郭娘子之力得以答谢主君恩惠,实在感激不尽。我也不敢以客人身份,届时郭娘子待有时机,便将我引荐给沈司马,那更不算违礼了。”

    郭霁明白了田采乃是意欲攀援沈偃,便一笑应许了。田采见此,便忙吩咐跟着自己来的车夫一番话,眼见马车驶离,又远远呼唤名他速去速回,这才回来辅助郭霁等人置办宴席。

    一日忙碌,堪堪到了午后,天上彤云更浓,雪越下越大,不久有车马辘辘声,正是沈偃到了,田采是个知趣的,便悄向郭霁叮嘱两句,暂且退至别室等待。

    郭霁命人开了大门,依礼迎出,却见四辆马车以及跟来的随从将不大的里巷塞满了。仆从们正从最后一辆车上卸下所携拜礼,各自抬着箱笼,捧着奁盒,忙忙乱乱,逶迤不绝。郭霁一眼望去,见除了精美器物、冬日衣物外,还有南来北往珍鲜果点,及冬猎所获的兽禽,连属于道,令人目不暇接。

    沈偃正掀了车帘下马车,有仆从忙上前去搭上下马凳,他却瞧也不瞧,一个跨步越过下马凳,稳稳踩在雪地上。他一眼瞧见郭霁,不禁满脸笑容,迎了上来。

    后面又有一车,此刻正纹丝不动,有几名侍女从后车上下来,匆忙赶至第二辆车前,将车帘打开,其中一名女子便由侍女扶持着,款款下车来。

    郭霁正与沈偃行礼厮见,远远瞥见有女子下车,衣着华丽,妆容耀目,起初还道是沈偃家眷,仔细一瞧,却见纷纷风雪中,摇摇走来的,竟是凉州乐署新任乐首夏娘子。

    郭霁见是她,便知沈偃行事果然谨慎,他怕男女之别不肯独自前来,又知道夏娘子乃是郭霁相熟之人,便郑重其事地拉了来,这便稳妥了。

    “郭娘子你瞧瞧,沈司马昨日夜里特地跑到我家里,硬拉着我来拜谒你。我说有事不来,让他带着家里如夫人来,他非要说什么家中婢妾没见过大阵势,不足以奉郭娘子之前。”

    厮见已毕,夏娘子便拉着郭霁的手大谈大笑。

    郭霁一面笑着延请二人入门,一面笑着应答:“我何德何能,敢教沈司马及夏娘子枉驾问存,蓬门陋室,因贵客生辉增光。沈司马如夫人天人之姿,改日定登门拜见。”

    若按身份,自该沈偃先入内,然他着意谦逊,先令郭、夏二人入门穿庭,自己稳稳跟在后面。

    此时已入正庭,他不动声色地四下一瞧,便向夏娘子道:“若不是我拉着你,你还不知何时有幸入郭娘子门户呢。正该感谢我才是,怎么还抱怨呢?”

    夏娘子眼睛瞅着沈偃,话却是对郭霁说的,道:“沈司马教训的是,郭娘子迁居日久,我并未登门拜贺乔迁之喜,实乃憾事。今日得沈司马提点,如醍醐灌顶。有幸拜望郭娘子,何其欢愉!”

    沈偃便笑向郭霁道:“也不能怪夏娘子,她自任了这个乐首以来,不如往日从容自在了。又要忙着编演乐舞,又要忙着修习礼仪,还要忙着应酬豪富、官吏……自然,李长史那里更少不得添香解语……”

    沈偃平日虽也并不如何肃然,可就几次有限的接触,郭霁一向觉得此人就连笑里也常常藏着机心与锋芒,可今日见他这样谑笑,也不禁放下戒备,忍俊不禁。

    夏娘子当即“呸”了一声,打断了沈偃话语,道:“可别听他瞎编排人,他自己想要人添香解语,便说到旁人身上。”

    说话间已到了正堂前,郭霁引人上了石阶,进入室内。她固然要按身份尊卑入座,可是沈偃哪里肯,先就入了客座,坚持以宾主排席。郭霁无法,只得延夏娘子入了次宾之席,自居主人之位。

    正餐未上,而先置果点酒水,郭霁先就劝酒,沈、夏二人也不扭捏,亦敬酒上寿,给足了面子。

    夏娘子暗自观察堂内装饰,笑道:“郭娘子好眼光,这室内陈设装饰,看着素朴无华,其实件件简雅,都是难得之物。踏遍凉州,所有豪富人家的夫人娘子,也没有这样的。娘子到底来自京华,与流俗之人不同。”

    郭霁当即自谦,道:“流落之人,卑微之身,不敢向慕繁华。此等陈设简陋,敢奉尊客之前,唯尊客不弃,令我生光。”

    沈偃他当然知道此间皆是邵璟置办,更知此女为邵璟所亲厚,听罢,只微微一笑,道:“都督临别之际,说河西事烦,自有我等善后,唯有娘子孤栖在此,劳心挂念,特意命我护娘子周全。然我公务冗繁,今日方来,实在有愧都督托付。今见都督所选居址,最是合宜不过。且都督不放心,娘子房契皆在我名下,不久娘子当恢复良籍,届时我自会将房契奉与娘子。”

    郭霁面上波澜不惊,依礼向沈偃致谢,心中却已心潮涌动,方知邵璟为她打算,行事唯恐不周。心中一热,感激不能言表。可惜其人已远赴京城,不知已至何处,纵便有千言万语,也不能与之畅言。她心中顿感遗憾,目光便不由飘向门外——那雪下得正紧,这一番千里风雪路,不知何等艰辛……

    此时肴馔既成,侍女一一奉与各人食案。既有各色羹汤,亦有精致菜蔬。主菜乃是冬日染炉,有鸡豚鱼羊各色肉片,亦有芹笋韭薤、胡瓜葵豆等干鲜菜蔬。虽然宴席周备,肴馔精致,却并无珍奇之物。沈偃与夏娘子皆是精明人,深知郭霁行事内敛,不肯人前炫耀,更暗自称赏。

    郭霁再次劝酒,随后劝食。夏娘子尝了染炉暖锅烫肉后,便赞道:“这蘸酱味道与众不同,非平生所尝,不知郭娘子从何处得来?”

    郭霁便道:“此乃孟长史秘制之方,我也是花了好大力气才换来的方子。入秋后我做了不少,沈司马并夏娘子若不嫌弃,自当奉上,聊以佐餐。”

    沈偃道谢罢,却又笑问道:“自都督去后,百事无主。不知都督几时归来?我等悬想得紧!”

    郭霁见沈偃看似闲谈,实是有所窥探,虽不知他想知道什么,却不动声色,笑道:“我自蒙难,虽受邵都督庇护,然其公务,并不稍闻。都督返京,自为公务,岂是我一个闲散外人可得与闻的?”

    沈偃见郭霁撇清,遂放下筷箸,长叹一声,道:“郭娘子或许还不知呢,上月昌邑王薨逝的消息传来,都督听说后,便连夜还京了。我虽未曾得入京华,却也知昌邑王乃天子现存最长之子。且都督弃置万事,急于返京,想必此事重大。”

    郭霁听罢,内心隐隐摇动,她在京多年,郭家又是故东宫亲信,因此几位皇子之情她也尽知。从前或许浅知而不深思,可自经大难,又兼邵璟数次点拨,更知储君之争,唯在梁王与城阳王。

    梁王乃先皇后次子,亦为卫氏之后,然他生而丧母,养在太后身边,对故皇后与卫氏并无记忆。且梁王虽尊贵,却因体弱多病而深居简出,因此与其胞兄故东宫相比,世人大多都不知其人如何。然他到底是故皇后之子,连天子竭力培养的东宫都已不堪,这梁王又当如何?

    城阳王身后有实力雄厚的北郡砥柱梁氏,又聪慧异常,其母梁氏也是天子曾经所爱的女子,自故东宫作乱后又因功封为贵人。贵人佩金印紫绶,秩比丞相,爵比诸侯,在后宫中仅次于皇后。后位空虚已三十载,可是梁贵人却始终居于妃妾之位,且与之同列的赵美人竟有封后之议,而城阳王年幼梁氏却实力雄厚。

    圣心权衡,何其为难!

    至于昌邑王,其母微贱,本身默然无闻,郭霁这等不解权力之争的女子都知道他大概无缘于储君之位。然到底是长子,又一向谨慎无过——如今梁王体弱又受故东宫牵连,九江王有过被申斥归国,城阳王年幼……

    郭霁思来想去,沉默半日,方道:“弱质女流,本自无知,况流徙之徒,罪臣之后,岂敢妄言天子子嗣。沈参军身处清净之地,何必自陷泥淖?既知此事重大,那更该谨言慎行,不可轻举妄动。”

    沈偃听罢,深思良久,方转头向夏娘子笑道:“到底是郭娘子,见事明白,明达通透,我等不如。”

    夏娘子正听得入神,见沈偃这样,当即笑道:“沈司马太也无趣,今日难得闲暇,不话风雅世情,却说些沉重之议,真是扫兴至极。既然沈司马不解风情,我可不能跟着糟蹋了郭娘子的宴席。近日新学一舞,我虽不才,愿效命于二位之前,聊以取乐。”

    沈偃当即击掌称叹,道:“仆亦听闻夏娘子善作‘鹤舞九天’之曲,今日若得一观,当可夸耀于人前数十载矣!”

    夏娘子却叹笑道:“此为妾年少时所舞,讲究灵动轻盈,如今大不如从前,若再作此舞,不够人笑的。且近日得观剑客论剑,偶得一曲,名为‘剑器之舞’,未曾公然演练,愿献丑于前。”

    说罢,夏娘子便入内室更易服饰。此时侍女又送上一尊酒,各于案前奉上。

    沈偃嗅到此酒味道不同此前,当即举杯向郭霁致意,遂倾杯尽饮,饮罢叹道:“敢问郭娘子,此酒从何处得来?”

    郭霁亦放下酒盏,问道:“此酒不同往日所饮,司马亦能尝出其特意之处?”

    沈偃便叹息一声,道:“故乡黄酒,魂牵梦绕,如何尝不出呢?”

    郭霁便笑道:“此酒本非我所有,乃有人借我之手献于君前,司马若有意,可亦当面问她。”

    沈偃听罢,似乎并不意外,默然片刻,便又拿起一杯,笑着把玩道:“献酒之人莫非是上次在衣肆中的那个田娘子?”

    郭霁见他猜出来了,便道:“沈司马好记性,她感念司马的庇佑之德,自叹无以为报,因与司马同乡,便献上故乡之酿,以表感激之情。”

    沈偃却别有深意地笑道:“怎么算是无以为报呢?自上次衣肆一见后,我倒在家中见过她几回。”

    郭霁听他此说,便不说话,她知道田采必是借着各种理由到过他家,而以沈偃之智,又岂会不知田采用意。

    哪知便在此时有女子柔言款语传来:“味如春雾轻,雨后花上露——远别故土,不见桑梓,请饮此杯,或解乡愁。”

    此声柔媚,乃为吴侬之音,饶是沈偃心知肚明,也不禁大为慨叹,一口闷了杯中酒,长长叹息,遂高声道:“既有同乡之谊,不如现身相见!”

    话音刚落,果有一女子从门后转入,只见她娥眉淡妆,妩媚娇俏,体态娇小玲珑,步履轻盈如荷风莲动,翩然上堂,趋拜叩首。

    虽则婢女机灵,当即便于东面侍坐处设席案,可郭霁延请她也不肯入席,道:“家主在此,奴婢岂敢入座。”

    沈偃抬头瞧了瞧,只见此女婉媚动人,不似此前相见时的干练爽利,便道:“我听说你曾蒙都督赏识,入‘蚕桑署’教授女工纺织?”

    田采垂首敛眉,声音却婉转清晰,道:“未经家主允准私自行事,愿向家主请罪,家主责备,不敢有辞!”

    沈偃便向郭霁瞧了一眼,却见郭霁忍笑看着他,他到底无奈,只好苦笑道:“当日从屯田营谋出田娘子,乃受郭娘子之托,实则田娘子并非某家之私婢,何必一口一个‘家主’,令某不知如何应答?”

    田采却浑然不理他话中之意,兀自垂目敛容回道:“家主可以不认奴婢,奴婢却以家主为终身之主。”

    沈偃摇摇头,失笑道:“我听闻自你入‘蚕桑署’,河西布帛被人争买一空,又听家中婢妾说你的衣饰风靡一时。我与你有同乡之谊,更敬佩你为女中翘楚,甘愿放你自由之身。”

    “沈司马何等聪睿,竟不懂‘男有分,女有归’这样的常理?”

    不知何时,夏娘子已换了舞衣,再入堂上,今闻沈偃与田采之言,忍不住出言相劝。

    沈偃再次摇头,向郭霁道:“我与田娘子相识,皆因郭娘子而起,郭娘子怎么看?”

    郭霁正瞧得有趣,不妨沈偃来问她,便一思忖,遂敷衍道:“你是家主,不得家主之命,田娘子如何入座呢?”

    沈偃却并不表态,只上下打量夏娘子道:“夏娘子这一身行头英姿飒爽,可是行事忒婆婆妈妈,在下已等不及要观娘子‘剑器之舞’!”

    夏娘子是个知机的,当即揽着田采入座,不待沈偃有何说辞,便已娉娉袅袅一个旋身,伫立厅堂中央。

    早有她带来的女乐坐于堂下,拨弦击筑,一时舞未起而乐声作。

    只见她缓缓起舞,姿容曼丽,修躯纵逝,神光离合,缓急流转。忽而如流风回雪,身姿绰约轻盈;动如行云揽月,英姿矫捷洒脱。时或如后羿弯弓,九日纷坠;时或如蛟龙出海,驾雾腾云;一时又如姮娥广寒,缥缈清冷;一时又作仰手飞猱,烈士壮心……

    正在众人凝神屏气之时,她忽作胡旋之舞,快如风卷飞蓬,圆如荷叶清圆,忽然“当啷”一声,众人尚未看清动作,她已在堂上当心而立,手中已是多了一把长剑,只见那长剑薄如蝉翼,寒光胜雪。

    片刻伫立,再起清影。身似灵猿,冰骨皓肌,轻裾曳雾,剑花缭乱,恍如明珠,遗落沧海,又似湍濑,连绵不息……

    忽然乐声停歇,堂上寂静无声,舞者目光泠泠如寒潭碧水,手中长剑凝结如千山之冰。一时间,人静止,剑亦不动。此时无声,无动,观者却如梦,如醉。

    而当空寂渐作寥落,静止不知所归,忽然乐声齐鸣,铿锵如啸,其舞奋作,乍然而起,形似飞凫,清扬飘忽,动静若神,衣袂生尘。进退无常,似安似危;进止不定,往来无踪。大厦将倾,覆巢将堕,枯松绝壁,飞云漫天。云车载龙,凤舞九重。昆山玉碎,河图出水,天人相际,日月争光……

    固然舞者忘我,直令观者忘俗,当此舞若悬泉,无穷无尽之际,弹筝搏髀、拨弦击筑戛然而止,唯有舞者依旧作玄天纵横,长剑捭阖。

    渐渐地,舞姿由动而静,舞者眄睇流顾,气若幽兰,长袖翩翩,剑光深藏。仿佛驻足云山之高,凝想万物,又似凝望渊川,洞悉天地。

    也不知过了多久,沈偃最先缓过神来,当即鼓掌称叹,随即郭霁等人也从痴醉之境脱身,起身赞叹。

    夏娘子却只淡淡一笑,将剑柄倒转,衣袂轻挥,递与沈偃,道:“多谢沈司马借剑,如今物归原主。”

    沈偃便笑着接过剑,还入鞘中。郭霁等人才知,原来那剑竟是夏娘子于众目睽睽下,从沈偃腰悬的剑鞘中拔出借用的,可是竟做的如此悄无声息,当初谁也没有察觉。

    天色至晚,宴席散去。送走沈偃等人,唯有田采留下相伴。酒席撤去,室内顿空。烛光照雪,飞萤流光。

    “田姊姊……”郭霁瞧着窗外雪影,停了片刻,方道:“其实你……”

    “我知道,阿兕,你一定觉得我与其追随沈司马,不如维持现状的好。”田采咬了咬嘴唇,下定了决心似的,道:“可是你只知道我如今风生水起,而这些年我受过的屈辱,吞下的苦楚,唯有我自己知道。”

    郭霁默然,终又道:“我也不是不知你独自营谋的辛苦,可是依附于沈司马这样的男人,未必不辛苦。沈司马这个人……他并非孟长史那样的谦谦君子。”

    田采便笑了笑,神色凄然,道:“那是自然,孟长史出身豪族,做个谦谦君子也不耽误他建功立业。沈司马出身微末,若非不择手段,哪会有今日……可是,我又没得选,孟长史那样的人,于我而言,遥不可及。沈司马却可动之以方。”

    郭霁一眼瞥见田采神色笃定,心潮翻涌,她其实不确定沈偃是什么意思,但田采似乎志在必得。

    只是这一次却不同于从前对孟良——田采对于孟良虽是刻意逢迎,却有几分爱慕,可是对于沈偃,她却似乎没了小女儿之态。

    雪下得更大了,也不知多久能停。

    出了丰穰里,又转过一条街,到了分别之时,沈偃下了马车与夏娘子告别。

    “夜深雪重,夏娘子珍重,你我之间,不必下车了。”沈偃伸手止住了夏娘子,又道:“观今日情形,这郭娘子似乎果真不知邵都督来去之期。”

    夏娘子透过撩起的车帘,望着厚厚的积雪,忽然笑了,道:“你们这些男人啊……我没想到邵都督竟真把她撂在这里了。我听李长史说过,还以为邵都督何等眷顾她呢。”

    沈偃也笑了,目光却冷静如冰雪,道:“你不要以寻常儿女之情推测他们。我知道邵都督与她兄长的生死之交,也亲眼见过他们两人人前相处。据我看来,邵璟与她未必有肌肤之亲,然看重之意,却远胜男欢女爱。”

    夏娘子不解地瞧向沈偃,道:“没有肌肤之亲,却远胜男欢女爱——什么意思?”

    “你不懂,你若见过便知我所言非虚。”沈偃若有所思道。

    “哦。”夏娘子淡淡应了一声。

    沈偃似乎颇有感慨,道:“你是男人堆里打滚的奇女子,难道还不知道吗?皮肉欢爱,日久生倦。”

    瞧见沈偃眼中的倦怠,夏娘子轻轻一笑,道:“你又对谁生倦了?难道新得的美人又没意思了?我听说你在敦煌得了这位如夫人,珍爱异常。不过你说的对——日久生倦,亦属人之常情。不知名躁敦煌的英雄如今看上哪个了?难道是今日那位田娘子吗?那也容易,反正她名分上是你家的奴婢。”

    沈偃却只呵呵一笑,不置可否,末了又道:“若是李长史那里有什么讯息,还要烦劳你告知一声,他家十七郎,深受邵都督器重。”

    夏娘子又是一笑,睨着沈偃,道:“李长史也是这么说的,他说参军沈偃,立功敦煌,能令邵璟情愿付与一千多精兵,这也是前无先例的赏识看重呢。”

    沈偃不再说什么,挂着笑容与夏娘子摆摆手,返身上了马车。

    皑皑白雪铺满街道,两辆马车背道而驰,车辙印在雪地里,留下截然相反的痕迹,然而却很快被大雪掩盖,仿佛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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