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一个人你要注意。”
应了谢书台的请求之后,裴玉斐放下茶杯,缓缓出声。
谢书台问:“ 谁?”
“洛怜枝。”
他一说起正事,眉眼便添三分凌厉,明明还是同一个人,周身的气质却大有不同,“据我所知,卫瑶出事之后,她曾去卫府见过他两次。”
谢书台一愕:“她去见卫瑶做什么?”
“谁知道呢?”裴玉斐指尖轻轻敲打着卓沿,“她避开了所有人,又遣散了卫府的仆从,除了她跟卫瑶,没有人知道他们在里面说了什么。”
谢书台捡起盘中的一颗葡萄,缓慢剥下外面那层紫色的皮,修长如玉的指节被水色侵染。
她缓缓道:“岸止城的民风虽然较之关内更为开放,可他们孤男寡女的共处一室,也难免遭人诟病。”
微甜的果肉吃入嘴中,谢书台这才注意到裴玉斐的目光自始至终盯着自己的手,她拿锦帕将上面的水渍擦干净,而后将盛着葡萄的盘子推向裴玉斐面前。
她以为裴玉斐是馋了,问:“吃吗?”
“啊?不吃。”
裴玉斐回过神来,懊恼地别过目光,“刚说到哪来着?哦对了,洛怜枝,她还见了卫凛,还有之前陈家的事……我总觉得太巧合了。”
卫凛是卫瑶的大哥,也是卫家这一辈里才能最出众的儿郎,如不出意外,卫家日后应该会落到他的手中。
谢书台一顿:“怎么个巧合法?”
裴玉斐道:“陈家与谢若和起怨,她刚好攀上了陈家;六艺会结束那日,好好的队伍偏在你们那里断了,也刚好是她来救你跟谢扶疏;还有这回,卫瑶……她便也跟卫家联系上了。”
说到后头,裴玉斐的话音,愈渐轻了起来,谢书台知道他这是在照顾自己的情绪,然而听他诋毁洛怜枝,心头还是有一丝不快。
“与陈家那是凑巧,未与我堂兄相识时,洛怜枝便是到城中寻亲的,她是个重情的人,陈璁身死,去安慰一下陈威,也在情理之中。”
何况洛怜枝前世就是陈家的人,今生虽不知为何成了皇城的闺中小姐,但在谢书台的印象里,她跟陈家扯上关系算不得稀奇事。
“至于那日回城……她是听柳凭的令来救我跟扶疏,本就由不得她做主,只能算另一个巧合。”
再说那日若不是洛怜枝,只怕她跟谢扶疏就要被掳去匪寨里了,人家好心把她救了他还要反过来疑人,倒显得她不知道轻重。
这两点最起码面子上都能说得过去,裴玉斐问:“那卫家呢,她私下去见卫瑶的事又怎么说?”
谢书台报以沉默,只有洛怜枝联系卫瑶这件事,她怎么也想不通。
半晌才猜道:“或许也不是她自己的意思。我听说她近来在城中名声大噪,偶尔也会帮我堂兄处理一些事情,也许是堂兄对卫瑶说的话生疑,才让堂嫂去问。”
“是吗?”裴玉斐尽量用的是不会让她感到不适的语气,“但我怎么觉得,同为男子的谢揽怀去见他更好?”
谢书台目光一凝:“你到底想说什么?”
“也没什么。”听出她的不虞,裴玉斐半举起手作投降状,“只是凡事都有个万一,及时提防,总无坏处。”
顿了一晌又说:“今日是我逾矩,那洛怜枝如今毕竟是你堂嫂,你不愿意怀疑她也在情理之中。”
谢书台最终还是不能对为了自己好的人说太重的话,只是裴玉斐此言古怪,她不能确定对方是真为了自己好还是蓄意挑拨。
但她终究还是缓了口气:“堂嫂于我有救命之恩,我不希望再听到你诋毁她。”
此话过后,廊上又陷入一片沉寂。
楼下碧叶浮于水,梢尾从风摇。许久之后,裴玉斐才说了个好。
楼下景致依旧,近前茶点果味香浓,两人却都没了赏花的闲情。
.
季夏时节,时晴时雨,燥热纷纷。
城内最近新时兴了一本名为《往事憾》的话本,不仅深受坊间百姓喜爱,在各书院的学子中也广为流传。
这个话本说的是这么一个故事:
在极南山之南,有一座近水的海城,城内以女为尊,历来的城主都由女子担任。如今这任城主才双十年华,却机敏聪慧,才华过人,是城内许多男子的梦中神女。
城主勤勉,事事亲力亲为,她待所有人都一样的温婉亲和,却从不接受任何异性的示好。
因为她有一段令人闻之扼腕的往事。
在这位城主刚出生时,其母曾为她定下一门婚约,到了城主及笄,她的未婚夫却被诊出重病,于是为了不拖累她,便当众出言不逊,说了许多诋毁她的话,两人因此心生隔阂,婚事也由之破裂。
城主心灰意冷,当她要再嫁他人之时,那位未婚夫却得神医相助,绝症回春。但他铭记着对城主的伤害,于是决定忍痛割爱,只要看着心上人幸福就好。谁知婚礼当日,新郎却出手刺向城主,未婚夫救妻心切,为她挡下一刀,正巧刺中了要害,回天乏术。
临死前,两人说开误会,城主悔不当初,她倾尽全力也没能救回心上人,于是决定终身不嫁。
故事的最后,城主从旁系里过继了一位女子担当大任,而后一个人走过所有她与未婚夫游玩过的地方,最终自尽于火海之中。
书院的阴廊下,一个学子对着自己的同伴叹息道:“这城主用情至深,当真是烈女之代表啊!”
“去你娘的用情之深!”谢若和正巧路过,没忍住爆了句粗口,“你怎么不说你娘为了个男人要死要活,连自己的命都要搭上去呢?!”
原本闲谈的人奇怪的看了他一眼,低声与自己的同伴说:“谢若和今日怎么了,又不是说的他?”
“谁知道呢,恼羞成怒了吧?”另一人掩嘴小声说,察觉到谢若和不善的目光,立马拉着好友离开了。
谢若和愤愤不平地扯着路边的树叶:“这些人也忒过分了些,要让我知道是谁在背后散布阿姐的谣言,我一定……”
“一定什么?”旁边的顾如期虽然眉眼之中也隐隐含着怒气,相比较他,却没那么轻易示人,“这书册并没有明点着阿姐的名,你这样反而显得此地无银。”
“那就任他们在背后指指点点不成?”谢若和语气激动,
“虽没有明点着阿姐的名,可别人背后怎么说的你不知道吗?还有这本书的编撰者,叫什么不好,偏偏叫王?,这让我怎么不多想?”
“他叫什么都好,就算不叫王?,别人也能对号入座。”顾如期语气平静,“这是阳谋,你若急了,便是上了他们的当。”
“况且……”见谢若和还是没有平息下来的意思,顾如期又说,“阿姐本人都不着急,你再怎么生气也无济于事。”
这句话直接说到了谢若和的心窝里,他想起许多从前事,想到谢书台的态度,便觉得气不打一处来。
只稍一顿,他的声音便低了下来:“此事既也关乎城主府名声,阿姐不该坐视不管才对。”
“但她未必肯与卫家撕破脸。”转了几个弯,两人回到学室,顾如期也声音渐低,却像带着一种蛊惑的能力,“你若真想给卫瑶一个教训,最好不要让阿姐知道。”
谢若和内心还有些摇摆不定,原本想跟顾如期说再考虑一下,结果一进学室,视线正好撞进谢书台的眼眸,顿时就什么都忘了说了。
“阿姐。”他近到谢书台身前,一边唾弃自己明明决定了不再为这人的事烦扰忧心却还是忍不住,一面顺从内心的本能,“那些流言……”
“无碍大事。”谢书台似乎不太想提起这个话题,目光甚至没有离开桌上的书,“此事与卫瑶无关,你不要去找他麻烦。”
果然。谢若和心道,如顾如期所料,阿姐总能一句话就轻易挑起他内心深处的漠然。
刚才的所有担心都散作云烟,谢若和自嘲他从来不长记性,神情也渐麻木:“不去找他的麻烦?”
谢书台点头,她将被手压到的书页抚平,叹道:“我知道你担心我,可……”
“我想阿姐是多心了。”谢若和微微直起了脊背,这个动作让他离谢书台远了一些,“我只是担心这件事会影响到城主府的威信,毕竟我也住在府中,深怕自己受了影响。”
从没听他用没有感情的声音说出这样僵硬的话,虽然他所说的也是自己所想,谢书台还是感觉到了一股怪异。
良久,她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你这样想最好,当这件事情没有发生过,才是保全府上名声最好的方法。”
她原本还想跟谢若和说说道理,譬如那本《往事憾》你没有明指她和卫瑶,譬如太过着急澄清,反而会适得其反,可是如今看来,却好像不需要她的解释了。
这样也好,谢书台心想,小弟终于成长了一些,他遇事终于能看得更长远。
可是为什么,心底却好像空了一大块,似乎有什么重要的东西离她远去,就好像指尖里流逝的沙,手攥得越紧,沙消失得越快。
“你能把城主府的声望放在第一位很好。”谢书台心头有一抹难以自察的苦涩,面上却强打起精神,“也算不辜负先祖期望。”
好吗?谢若和忍不住想,如果这就是阿姐想要的成长,那他以后一定能成长得更好。
于是他说:“是阿姐栽培得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