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线:与曹操谈判时,傅融为广陵王抵挡刺客受伤。夜晚,里八华前来质问。
第三人称&第一人称
深夜,烛火摇曳,帘幕外忽高忽低的光芒融进诡谲的夜色。门窗紧闭,室内弥漫着淡淡的血腥味。殿内炭火极旺,以至于窗前搁置了半夜的两盆擦洗的水依旧温热。一盆盛着月光,一盆染着烛火,水面平静,波澜不惊。
睡梦中,傅融紧紧蹙着眉头,唇色苍白,极不安稳的样子。他嘴中时不时溢出两声呜咽,没有成型的句子,全都被他咬紧牙关,咽了进去。
“积年的本事,出色的猎手,”窗外,动听而老练的女声响起,身穿深紫色斗篷的人静静凝视着窗内的情景。她的身影被月光拉的扭曲纤长,以一种诡异的姿态攀附在窗纸上。衣帽几乎遮住了她大半容颜,只能看见她巧笑倩兮,朱唇轻启:“果然没有白教他。”
她伸出手,推开窗户。她的手臂像一条青白的蛇,缜密而小心地移动,像她轻柔的话语一样,在这个寂静无声的夜晚,不会引起任何守卫的注意。
“吱——”木窗发出轻微的响动,如锋利的裁纸刀一般划破长夜。冷风顺着窗口吹进温暖的房间,惊扰了床下水中的一片月光,吹灭了房中的烛火。
睡梦里,傅融突然感到心脏一颤。
凭着多年的警觉,在黑暗中他睁开眼睛,窗外阴影下,他看到一张熟悉的脸。
是他无数次午夜梦回时无法逃脱的那张脸,是他一辈子想要忘却的一张脸。在这张面孔下,他无法伪装,他的一切都无处遁形。
他不再是傅融。
“懿,你瘦了。”紫袍缓缓走近。
“发什么愣?不会,已经把我忘了吧。”
“老师——”傅融强作镇定。他预料到他今天的举动会引起家族怀疑,但没想到,来得这么快。
她像鬼魅一样眨眼间穿入紧闭的大门,踱步到傅融身前。傅融强撑着身体坐起来,面色不安地低下头。女人看着他,仿佛在等他的解释。沉默良久,他低声道:“老师这时候来,我担心,会被绣衣楼守卫发现。”
“呵,”那个被傅融称作老师的女人轻笑一声,抬起傅融的闪躲的下巴。“发现了又如何?我看你也不是很想活了。”
“就差一点,就差一点就可以杀死广陵王!好啊,你跳出来给他挡了一刀。你知道吧,那批刺客刀上淬的是剧毒,如果没有巫血你必死无疑!”女人力气很大,傅融呼吸急促,几乎说不出话。“现在你担心起我们的安危了?这件事情所有的参与者都受了处罚,大人勒令我来寻你。司马懿啊司马懿,里八华教了你这么多年,你不会不知道失手的下场。那个刺客已经被大人处死了——都是你的功劳。”傅融蓦然睁大眼睛,眼中弥漫起浓雾一样的悲伤。他的伤口已经裂开,绷带处渗出血迹,疼痛和悲伤使他出了一身冷汗。“你了解大人,你要是再惹他不快,他就要把派来辅佐你的人扔进野坟了。”傅融几乎浑身都颤抖起来,他知道,他们不会手软,那些年轻的生命,会被他们毫不留情地碾碎。他祈求地看着眼前的女人。“姑姑,我错了,真的错了……求您,放过他们。”
“哭什么!无用!”女人面无表情地松开手,偏执而细致地擦去傅融眼角的泪滴,以长辈的姿态问他:“迫于情势,今晚的错我不罚你。告诉姑姑,为什么要破坏大人的计划?”
从傅融到入学的年龄开始,家里人便不再允许他叫“母亲”、“姐姐”之类的称呼,而是代以各人在里八华内的官职,为了培养里八华子女绝对的谨慎、执行力及服从性,保证家族成员不会背弃祖宗的遗愿,继续完成未竟的伟业。小时候傅融总是记不住,姑姑就会用荆棘尺打他的手心。有一段时间,荆棘尺上的血怎么也擦不干,伤口处理不好就会流脓,新伤叠旧伤,怎么也好不了。自那以后,傅融,或者说司马懿,渐渐学会了隐藏自己的情感。他把他们看做上司,主人,无法逃避却又不可背叛的人。而这个晚上,一直以来严酷的老师用一种慈祥的、怜爱的表情看着他,让他唤自己姑姑。她好像从遥远的童年前来寻找他,她的手轻柔而不容置疑地抚摸着他的头发,好像要抚平这么多年他所有的伤痛,不甘和孤独。
他总是误把这种伪装看作亲情,误把自己对家族的服从看作对亲情的渴望与思念。他在这样的骗局里,挣扎了半生,却还是会一次又一次跌进这种由痛楚和鲜血创造的陷阱。
“姑姑——”傅融的眼里升起一丝迷茫。
“嗯?没关系的,告诉姑姑,没关系的,姑姑可以帮你解决一切问题。”
女人编织着蛊惑人心的话语,傅融心里想起的,却是另一双眼睛。
那双眼睛坚定、明媚、善良。他与她相处了很久,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人。来绣衣楼前,他从未想过,他的生命中会出现这样的人。既然他欺骗了她,那至少,不要再让自己身后的恶狼伤到她。
他缓缓开口。
“现在不是杀死广陵王的最佳时机。如今大人势力不稳,董卓袁氏虎视眈眈,若留广陵王牵制,大人便能从中脱身扩大势力。咳咳——”傅融说的很急,语速越来越快。呼吸间肋部牵连着伤口阵阵疼痛,但他平静地迎着姑姑怀疑的目光继续道:“况且,广陵王已经得知大人的计策,难保他死后传出不会败坏大人的名声,反而对大人不利……”
环环相扣,滴水不漏。
女人一瞬不瞬地盯着傅融看似真诚的目光和他苍白的嘴唇,这样想道。
屋内炭火已快燃尽,冷风穿过窗户迅速降低着傅融的体温,他说完,已经无力地趴伏在床榻上低低咳起来。他的话无可反驳——为了博取曹操的信任,她也是向他这样解释的。她之所以前来,一是曹□□迫,二是,她实在担心,司马懿已经——她不敢继续想下去。
在同一批司马家的弟子中,懿并不是最出色的那个,可他是最坚韧的孩子。武术暗器、算数兵法,无论哪项,但有不通之处,他总是钻研不怠,不论昼夜。他好像不怕疼痛,好像没有弱点。即便身处逆境,他也能蛰伏忍耐,直到可以一举反击。家主便是看中了他这点,才在一众子孙中选中了他。
“但有坚韧不拔之意志,方成伟业。”这是上任家主对他的评价。
但那个冷漠的老头子不知道,坚韧,会带一个人找到他认定的答案,而且即便离经叛道,也不会回头。
她担心的,正是司马懿走上了这样一条路。
他进入绣衣楼以来,做的一切都很完美,可又总是在关键时刻不尽如人意。女人看着他费力地喘着气,却依然沉静缜密的眼神。
鹰视狼顾。这四个字,无端出现在她的脑海。她心中一凛。
女人第一次觉得,阿懿真的不再是那个会为了野狗哭泣的小孩子了。他似乎脱离了自己、脱离了里八华的掌控。这是很危险的事。要么,他会如前家主期待的那样,引领里八华完成伟业;要么,他会毁了里八华。
鬼披了太久的人皮,难道真以为,自己有人世的一缕魂了?
但阿懿,是个善良的孩子。
“姑姑知道了,”女人微笑着叹了口气,一下又一下抚摸着傅融散落的头发,“姑姑知道了,阿懿,我会去和大人回禀。但是呢,阿懿一定要听话,知道吗?”听到“阿懿”这个称呼,傅融因疲惫而发怔的眼神倏地回过神,撞上那双仿佛蕴藏无限温柔的却深不可测的眼睛。
那是个阴雨天。
“姑姑求你!不要杀了它不要杀了它!姑姑我求你!我会听话的——会听话……”幼小的司马懿已经哭的没有力气,旁边的侍从紧紧抓着他不让他接近那只野狗。
“好,乖阿懿,姑姑不杀它。但你要知道,你是里八华的希望,司马家的子孙,不能玩这种下三滥的玩意儿。”
那时候,姑姑盛丽的面容嫣然一笑,美好的仿佛无数牡丹花开。他以为,它可以逃过一劫了,他也可以逃过一劫了。但是她说。
“阿懿,你亲自杀了它。”
傅融被那无边的温柔攫住呼吸,缚住手脚,不得超生。
他突然感觉,很冷很冷。
“姑姑,我会听话的,会的。”一滴泪水坠入女人的手心。这次她没有生气,而是怜悯地抚过傅融通红的眼尾。“这就对了。我会在绣衣楼加派人手帮助你,只要往后你心怀大业,抓住机会扳倒刘汉,以前不论你做了什么想了什么,姑姑就都不追究了。”
门外不远处响起守卫整齐的脚步声。女人看了看天色,有些急促地低声说:“我们没有多少时间了,你最好知道,没有里八华的扶持,你什么都不是。不要演着演着,就忘了自己的真面目。这一刀,就是教训。”她的重音重重落在后两字上,纤细的手如游蛇般移到傅融肋下的伤口上,重重一按。
“呃!——”傅融死死咬住下唇,瞬间面色惨白。血液染红了女人白皙的手指,她威胁地看着傅融,丝毫没有松手的意思。
“学生,明白了。”他无力地回应。女人满意地笑了笑,转身没入夜色。
桌上,多了一瓶女人留下的里八华上好的伤药。
傅融将那瓶药收进匣子里,解开绷带,重新处理了伤口,关上了门窗。
那两盆水已经变成了红色。
明天,她会不会发现?不过,他已经没有力气去管这些了。
老师要派人来监督他,往后行事只能更加谨慎,否则,对绣衣楼对她,都将万分危险。
她要是知道,其实,我是这样阴鸷的人,其实我一直在欺瞒她,甚至——利用她,会不会厌恨我?她会不会,也连带着厌恶飞云?如果飞云懂得人事情理,它应该也会选择离开我。我会害死它。
我不是傅融,却骗来了属于傅融这个名字的许多快乐的时光。
抱歉,但我真的,脱不了身。
或许有一天,我们会兵戎相见,如果真的没办法,我希望你亲手杀了我。至少,偿还那些亏欠的人一条性命。
晨光熹微,黑暗处深秋残荷风华凋零,迟迟睡去。
日上三竿。
“咦?楼主,副官还没醒?”鸢使放下药看着床榻上的人,奇怪道。
“他伤得很重,让他休息吧。”我轻声道。
“诶?炭火怎么灭了?明明好好罩着的……”鸢使将旧的炭火搬出去。我转过身,却看见盆中血色的水。
“昨晚不是都安置好了吗?难道傅融伤口开裂了?”我蹙起眉头,掀开他的被子,小心翼翼地探去。
几乎是碰到他的瞬间,他抓住了我的胳膊,戒备地看着我。
“抱歉,吵醒你了?”他缓过神来,松开了我。我揉了揉手腕,“你的伤口——”
“汪汪!汪!”飞云狂奔进来就想往傅融身上钻,我忙拦住它安抚道:“傅融受伤了,不要粘着他啦!”
“汪汪!汪汪!”飞云可怜巴巴地扒着床沿。傅融无奈笑笑,顺顺它的毛。我看着他露出的伤口,似乎没什么事。
大概是他们忘记倒水了吧。
“你卧床这几天,不知道飞云多寂寞。没人陪你玩喽!”我哈哈笑起来,看着飞云抗议似的蹦跶那两条小短腿。傅融若有所思地想了想,抱歉地对飞云说:“等我好些,就去集市给你买玩偶。”
飞云高兴的吐起舌头。我看傅融神色不好,就让人将飞云抱出去。“将这两盆水换了,气味不好,开一会窗透透气。”我嘱咐傅融好好休息,便离开房间。
“楼主,昨晚有人潜入绣衣楼,我们——跟丢了。不过楼主放心,机密文书和房室均有专人守卫,并无人闯入。是在东北角……”
我抬头,正对上木窗内傅融的目光。
当时,我很难理解那一瞬间傅融的情感。眷恋,悲伤,细密落叶下,窗棂描成精巧的花纹将他框住。仿佛是我的错觉,他很快神色如常。
“怎么?担心我病了少了一个得力的苦力?”他淡淡一笑。
我朝他做了一个无语的表情。
他疲惫地闭上眼。
傅融好像,很累很累。是因为受伤,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退,下。这两个字反复在我脑海中出现。
我不再去想。
不过不久后,一切都恢复如常了。傅融每天以百倍的精力打着算盘处理积压的公务,脸色比锅底还黑,众人怕打扰他,见了他都绕着走。这件事情虽然在我心里埋下了一颗种子,但由于没有再查到那个人的线索,很快就被我抛诸脑后。
冬天要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