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都做的出来?”
如果要谈判,底牌就不要太早抛出来,不然就只能任人宰割。
“不,你什么都做不到。”小泉身体后仰,直截了当,他明白现在到自己的嘴炮时间了。虽然眼前的女人能看出是执着到执拗的那种人,但能从北区工业锈带一路爬到千代田的人,不会是榆木脑袋。
“如果你死了,你就什么都做不到了。”
男人的声音原本是偏温润的,但现在透着警告的凉意。
“警察署的报告说死亡威胁是恶作剧是吧。”
佐藤希听到这话当即严肃起来,这件事她没有和别人说过,当然她也找不到其他人说,整个内阁里都找不到几个女性,更别说朋友。
麻生家的势力连警视厅里都有吗?但如果是这样,为何小泉还要多次一举,放任自己被杀不是更让麻生家如愿以偿。
“你现在已经明白了吧,我不是麻生家的【猎犬】,或是什么其他的小丑鱼。”
小丑鱼?和鱼有什么关系?自己什么时候说过小丑鱼了,那样可爱的小东西怎么能能用来形容丑恶的麻生家。
小泉对鱼没有研究,小和丑对他来说都只是形容词罢了。
“只有首相能救你,佐藤医监,首相和你一样,一定要促成医改。”
佐藤终于开始思考眼前这个男人不属于麻生家的可能性,很快她想到了最合理的答案。
“首相要和麻生太郎争权吗?”
的确,大家都能看出首相对医改的迫切,他需要政绩。加藤正一实际是凭借在党内的老好人形象上台的,所谓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但加藤不算渔翁,他顶多算是渔翁手里的钢叉,真正的渔翁是掌控着整个国会众议院的麻生太郎。麻生家同加藤正一当然无法本质切割,但如果加藤是想斗倒自己的表叔,以此把原麻生太郎的势力都收在自己麾下,那拿医改,换句话说拿麻生太郎的亲侄子麻生鸠哲开刀,确实无可厚非,而且是很妙的切入口。
很可惜的是,首相没有听到这些话,不然他一定会摸摸脑袋说还有这回事儿。
小泉并不知道短短几秒钟眼前的这个女人已经把权力关系全部梳理完毕,他只知道女人眼中的敌意减少了几分,正坐,推了推眼镜,双手叠放在桌上。
这是开始谈判的架势。
“既然如此,我们都对彼此诚实。”
佐藤希没想过能听到小泉的回答,她知道小泉无论知不知道都不会回答刚刚的问题,但是她有她想拿到的,她相信首相有首相想要拿到的,小泉也有小泉想要拿到的,他们要分的,就是案板上麻生鸠哲这条大鱼。
佐藤希早就过了相信虚无缥缈的理想和真心这样的年纪了,她知道无论自己的初心是怎样的,斗争结束分配结算奖励的时候总会出现超乎意料的事情。就像她只是想要医改能够施行,但如果她将现有的证据和盘托出,真正的斗争就开始了,并且一定远远的超出医改的范围,没人知道究竟会在哪一步停止。
“首先,我想确定我们的目标都是一样的,让医改能够顺利施行。这是目标也是结果,我们论迹不论心。”
“其次,我的条件是保证我的人身安全,并让我能够继续在政府工作,我需要亲眼看着医改落实,也要亲眼看到麻生家倒台。”
佐藤希跳过了所有的试探环节,她知道到这一步已经是安全线前的最后十厘米。她并非不谨慎之人,但如果她一直是谨慎的性子,也不可能在这样年轻的年纪,作为一名女性,坐上厚生劳动省医务技监的位置。
不就是赌一次么,这不是她仕途上赌的第一次,也不会是她仕途上赌的最后一次。
“我代表首相答应你。”
小泉点点头。
佐藤希于是不知道从哪里变出了一沓资料,她早就准备好了谈判的资料。小泉不由对面前的女人产生了一些敬畏,就算他真的是代表麻生家来谈判的,想必佐藤希也能够给出麻生家拒绝不了的条件。
小泉拿过资料粗粗看了一眼,佐藤希甚至做了一个简易目录,医院为大标题,姓名为小标题,对应名字后是经常往来的制药公司,其中东大医院被显著标出,麻生鸠哲的名字又排在最上面。小泉随手一翻,金额触目惊心。但这只是冰山一角,佐藤希已经调查的很深了,她甚至挖到那个心脏萎缩的病人与麻生鸠哲有关。
心脏萎缩的病例曾经被当作都市怪谈被三流小报报道过,她甚至做了剪报,并附上她对死者及死者家属做的详细情况调查。
“你都是从哪里……”
小泉摸了摸鼻子,这么多可怕的资料,随便拿一样出来都够名单上的人担惊受怕一整年。
很难想象,她居然现在才收到死亡威胁。
“这些不算什么,关键是第13面。”
佐藤希冷冰冰地报出一个页码,看着小泉翻到那一面。
等到男人看清楚上面写着什么之后,不敢置信地睁大眼。
“野村幸二!厚劳省的大臣居然十年前就和麻生药品株式会社勾结在一起了?”
“是的,我早就怀疑野村和麻生家有关联,但是野村也很谨慎,他并没有直接和医院有所牵扯,而是用自己妹妹的名义在英国开了一家化学公司,后来他妹妹通过麻生净——麻生太郎当时在英国留学的儿子——正式搭上麻生家。因为他妹妹已经加入了英国籍,所以这个企业一直都让我以为只是普通的英资企业。但半年前,它突然被另一家跨国日资收购,因此被我注意到。”
小泉感觉自己的呼吸好像停滞很久,他呆呆地看着面前的女人,终于知道她为什么能够面不改色面对自己,别说是自己,就算是首相——对她来说、对于资料里的这些人来说,或许也根本不值一提。
如果她想的话,日本现在已经天翻地覆了。
“这些资料根本不是常规渠道能够获得的,我能问你的来源吗?”
小泉不能理解,为什么医改对她来说是那么重要的事情,这些资料要收集必定要付出旷日持久的努力,也许五年,也许十年,是什么支撑着她走到现在,走在道德,或许还有法律的边缘?
“我在心脏萎缩的患者家门口蹲了三天两夜才让他们相信我真的也是东大病院的受害者。”
“我在每个病院里都有自己的人,他们是贪腐的受害者,是天价药的受害者,是麻生制药的受害者。”
“清洁员、外卖员、门诊员、引导员、垃圾运输工、值班保安、化工厂员工……一切被权力忽视的人,都是我的眼睛。他们目睹着一切,暗暗在心里记上一笔,凭借着他们无法拒绝的条件,他们会把一切都告诉我。”
“什么条件?”
“无论什么条件,核心只有一条——被尊重,像人一样的被尊重。”
佐藤希握紧拳头,眼中是抵挡不住的光芒。
她不可避免地想起那个可怕的雨夜,母亲躺在出租屋的床上发烧。地下室的窗户很小很高,被细细的铁栅栏分割,但闪电还是猛然划过夜空,瞬间照亮阴暗潮湿的地下室,佐藤希看到母亲青白的手指紧紧握着自己,然后重新陷入黑暗。紧随而来的雷声滚滚盖过母亲的咳嗽声。
她们从东京最偏远的北区来到最繁华的中央区治病,身上的钱付完医疗费之后也就只够在病房里住半个月的。但母亲动完手术之后却只病床上躺了四天,医生就委婉地示意她们差不多该腾出地方来了。
她不会忘记那个医生胸口的标牌上,写着『麻生鸠哲』。
母亲于是带着她搬了出来,搬到离东都大学医学院附属病院最近也最便宜的地下室暂租几天。直到某一天母亲突然算明白,如果买了下个星期的药,就买不了回家的车票。
幼小的佐藤希拉着母亲的手看火车外的风景逐渐变得熟悉,第二天,当母亲的同事前来看望的时候,自己温柔和蔼的母亲已经躺在卧室的床上冰冷僵硬很久了。
同事惊慌失措地用手捂住小佐藤的眼睛,但她已经看到了一切。
她看到明明母亲在麻生制药集团的化学工厂上班却买不起麻生制药的药品,她看到母亲每年都会定期参加公司的体检,最后却还是毫无预兆的身患重病。那时她还不明白为什么母亲总是把化工厂上班穿的灰色衣服挂在屋外,直到母亲去世时工厂的员工都来送行,是清一色的灰色工装,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苦涩,和母亲头发里的味道一模一样。
后来她知道,这是苯胺的气味,剧毒且好用,是药品工业流程的中坚一环。
她突然意识到自己、或者说在这里的所有人都被某个遮天蔽日的庞然巨物吞噬着,和苯胺一起,与苦涩融合为一。
麻生制药的分区负责人站在最前面鞠躬送行,送别会场外有穿着黑衣的保安维持秩序。佐藤希站在西装革履的分区负责人身旁,任由他拉起自己的手,男人在说什么自己不知道,她只眺望远方灰白的天空,和天空下灰白的、伫立着沉默着的工人们。
“叔叔,为什么哭得这么伤心呢,这是我的妈妈,她是病死的。”
佐藤希挣脱开西装男的手,在所有人的目光中走到最前面的一个泪流满面的大叔面前,空洞地望向他。
大叔的眼泪控制不住地滑落,他蹲下身,紧紧抱住佐藤希。
“不——不是这个原因……害死你爸妈的,明明是麻生药品株式会社!”
佐藤希仰头眨着眼睛,她不明白大叔在说什么,她的听觉、她的视觉,都好像飘在云端,只有鼻尖苦涩的气味是真实的,真实告诉自己似乎是母亲在紧紧拥抱她。苦涩的气味对她来说是家的味道。
在佐藤希已经变得模糊的视线里,那个大叔放开自己之后扑向了西装男,西装男被他一个重拳击倒在地,而后一个、两个、三个……无数的灰白色身影从自己身旁掠过,都涌向那个代表麻生制药的负责人,西装被灰白工装掩埋了,外面的保安呼叫着援助,像是早就料到这种事情的发生。
当那个灰白的清晨,她抬手抚摸天空的时候,落下母亲离世后的第一滴泪。
明明身后是□□与咒骂,但她却发现自己很宁静,宁静到和整个庞然巨物融为一体。
后来,麻生化工的工人们筹资将她送进东大,她凭借出色的成绩拿奖学金跨级读完医学院,进东都大学医学部附属医院内科,认识麻生鸠哲,考一级公务员,进入政府,认识野村幸二。
从此以后,她清楚的知道——她是麻生制药的孩子,也是麻生制药的敌人。
权力看不见的她来看见,权力要勾销的她来存档。
她在心里刻下一笔又一笔的账,自己的,别人的——每一笔都要和麻生制药重新来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