佐藤希(三)

    佐藤希从电梯中走出,这里是国会的地下车库。她远远摁下钥匙解锁,正当她已经坐好预备发动汽车时,一只手突然按上她的车窗。

    她转头,看到是熟悉的男人——小泉。

    小泉示意她把车窗摇下。车窗缓缓下降,两人间的隔阂消失,佐藤希皱眉盯着他。

    小泉探进半个脑袋,仔细地看了一遍车内情况,最后把视线落在刹车上。

    “你试试刹车还能正常运行吗?”

    但在佐藤希重又打算拧动钥匙时,小泉突然叫停她,佐藤希的动作止在半空,眼神不善。

    “不——我想,你别开你的车。今天你和我走,等明天首相出差回来我和首相汇报之后,你再好好地回去。”

    小泉伸手拔下了佐藤希的车钥匙,思考了一会儿,郑重地把钥匙放在她的手心。

    “当然,还是由你决定。”

    佐藤希握紧钥匙,盯着小泉的眼睛,像是想要确认什么。

    小泉看到她没有考虑很久,低头示意小泉后退,她打开车门下了车。

    “你的车在哪儿?”

    车门被重重关上,钥匙扔进小泉怀里。小泉手忙脚乱地接住。

    车底,冰冷的炸弹卡在轮胎和底盘之间闪着银光,炸弹的触发器连在发动机上,若是刚刚佐藤希拧下钥匙发动汽车引擎,炸弹将在瞬间被引爆。

    透过汽车底盘窄窄的缝隙,皮鞋和矮跟鞋一前一后离开危险境地,转了个弯消失在视线中。

    电梯厅的自动感应门隆隆开启又合上,光亮了片刻。不久后,一双黑靴出现在佐藤的车旁,戴皮质手套的大手准确摸上轮胎后的炸弹,轻轻一扣。

    “所以,我连家都不能回?”

    佐藤希在副驾驶上环抱手臂,但语气并非是埋怨,反倒带着些嗔怪。

    小泉不着痕迹地看了一眼佐藤希,这家伙有些奇怪,好像和与他谈判的那个态度有些不同了,他装作调整后视镜的样子呃呃两声,想要打破现在车内有些诡异的气氛。

    “我要去你家的话,那我睡哪里,还有洗漱怎么办?”

    佐藤希一边说一边把车窗完全关上,并没有询问小泉的意见。风声与街道的烟火气都被车窗隔开,现在车内变得很安静,也更让人起鸡皮疙瘩,但佐藤希像是完全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小泉身体有些僵硬,甚至感觉她说话的音调与会议室相比起码上扬三个音度。就好像他们不是正进行某项生死攸关的秘密活动,而是刚从某个高档茶餐厅出来,预备奔赴下一场约会。

    没有人能搞懂佐藤希的脑子到底怎么长的,怎么会有人每句话都暗含深意?

    “你为什么一言不发,如果还有什么想问我的,我一定知无不言……”

    她的声音已经轻到只比耳语响一些的程度了,这明显不正常。小泉衬衣下的皮肤不断地冒起鸡皮疙瘩。

    “我,我觉得,我们正常相处一个晚上就好。对,对了,晚上我还要继续整理资料,应该睡不了,你睡就行。至于洗漱的话,你有需要的都可以写下来,我能帮你买来,便利店离我家还蛮近的。”

    小泉一口气说了很多,在他闭嘴后,佐藤希很久没有说话。

    小泉悄悄松了一口气,刚刚的氛围属实太奇怪了,虽然佐藤希也只是嘴上说说并没有具体的动作,但小泉明显觉察出她像是在试探着什么。

    钓鱼的话也希望能先搞清楚品种啊喂。

    看到小泉最后把车停在一个公共停车场,佐藤希发自内心地感慨:“作为首相秘书,你确实挺简朴的。”

    “才工作没两年呢,千代田市中心的房价又那么贵,普通人要买估计要下辈子。”

    “你可不是普通人,才工作就能当上首相秘书,你不知道有多少人眼红你的位子一辈子。”

    佐藤希重新正常起来,就像方才的试探都是错觉。小泉又瞅了她几眼,这才正常嘛,刚刚的那个女人像是被什么东西夺舍了,巧言婉转小意温柔简直一点也不适合佐藤希。

    “我能问问你和麻生家的关系吗?”

    佐藤希是真的有点好奇起来,直觉告诉她,小泉不是会和麻生家的生意搅和在一起的人,但无论是麻生太郎也好,首相也好,都像是无比信任眼前这个人——甚至她扪心自问,自己有没有莫名奇妙地对他产生什么好感,答案居然也是肯定的。

    小泉的回答很简约,他说,只是工作罢了。但佐藤希竟然想不到欺骗的可能性,放在以前,她只会把这句话当做某种搪塞或玩笑,但小泉太坦然,坦然到她不得不相信这就是答案。

    为什么会对一个陌生人产生不正常的信任?这种信任似乎不是利益或是条约条件带来的,它追不见源溯,就像头顶天空上密密匝匝的高压线缠绕纵横又远远牵出挂落到另一根线桩,她想过是不是因为男女之间那点激素的原因,但这个问题理智更无法回答。

    她盯着男人不近不远的后脑勺,闭闭眼让自己冷静下来,仔细回想遇见男人后的一切,小泉五郎,与所有人都不同的地方在哪里?

    小泉五郎——她能感觉到他对自己的礼貌不是浮于表面的虚伪,他正视她的眼神中从不带审视与打量,也没有任何批判与建议。

    她这路上打过交道的男性不少,他们对她的态度要么是从一而终的粗鲁,就像野村幸二那种人,话里话外都是对三十岁以上不结婚女人的鄙夷和指责——他们希望职场女性全部回到1985年之前,最多做做打印和倒茶的工作,因为这才是他们意义上的“各司其职”;但如果说那群人是把歧视赤.裸裸摆上台面,那另一种男人则让她更感到恶心——她想到在医院中曾经追求过她的一个医生,他一开始的确风度翩翩、善解人意,但当他意识到佐藤不会谈办公室恋情之后,整个人就不可理喻起来,发癫般逢人就诋毁佐藤是一个玩弄他感情的贱人。直到她不得不因为舆论问题找到自己的教授。她的教授听罢事情全貌叹了口气,严肃地找到那个男人警告他没有下次,与此同时,她的教授建议她离开这里,或许可以去考公务员试试。

    小泉不属于这两者中任何一方,他看向她的眼神剔透如一汪浅泉。

    “小泉,我们算朋友吗?”

    她问。

    一直走着的男人回头笑了笑,柔顺的黑发拂动眼前,下一秒又归位。

    佐藤停住脚步。

    她的心不可自制地颤抖起来,小泉的眼睛——那双浅棕的瞳孔在她脑海中放大无数倍,仅一瞬,她猛然明白什么东西。

    似乎是听见身后女人的脚步声不见了,在前面的小泉也疑惑地停下,完全转过身,面对面,这一次他毫无保留地看向佐藤希。

    那是一双无法用理智描述的眼睛。

    在那双眼睛里,她看不见过去。

    在那汪浅泉中,没有风沙的痕迹,没有岁月的侵蚀,没有停下饮马的商队——只有月光硕大的倒影。

    就像突然被抛掷到无情沙漠里,他静静观照世界运行的逻辑,但世界在他身上只留下虚影,波光粼粼,猝然即逝。

    佐藤希,这个世上最敏锐的人之一,几乎在幕布完全拉开前就已经窥探到世界的真相。

    “怎么了?”

    小泉的声音很遥远。

    “如果你觉得我们可以成为朋友的话,那我们就是朋友了。”

    他像是无奈地笑着,朝她伸出手。

    佐藤希下意识握住他的手。他们轻轻一握,很快松开。小泉看着她三秒,转过身重新向前走去。

    佐藤希这次跟上了,镜片在她低头时反光一瞬。

    小泉,他的眼里分明没有『人』,但为何他要比所有把她当做一个『人』来看待的家伙都更令她着迷。

    他不会想要强硬地干涉自己的行动,不会自以为是的想要给自己提什么建议,不求自己作为个体能够给予他什么私人回报,不要羁绊,无法联系,没有探究余地。

    她突然想起自己考公务员的时候,书上提到繁琐疲惫的工作将鲜活的人类物化或异化,把人变成流水线上的机器,人性最活跃与积极的一面被工具理性压抑——然后反抗诞生,人们举起旗帜高喊着自己的独立个性,要欲望能够抒发,让特征能被看见。

    然而当他们真实走出车间,反问自己的独立性从何而来时,发现灵魂除了呐喊之外无一能处,头破血流后依旧处于虚空之所。

    在人类即将陷入癫狂之际,过去的一切却早已为人类准备好所有可供参考的答案,等待人类逐一归认——于是人类自觉走向分拣带,走向男人、女人、欲望、道德、梵蒂冈或是佛罗伦萨、阿波罗或是狄俄尼索斯……

    曾经举起共同旗帜的人们再也不能并肩作战,因为他们之间也出现了大问题,过去的一切归纳了不同身份之间不可逾越的鸿沟,在鸿沟里有仇恨与背叛,有敏感与风险,有掠夺与被掠夺。

    在人与人遇到的那一刻起,他们看不清与自己面对面的究竟是什么东西。

    机器不见了,但人也没有重新出现。

    如果人连自己都不知道该如何定义自己,或者说人只是被历史完全定义而历史又被人重新定义,那人终将堕入虚无。但人无法停留于虚无中,所以他们通过现世唯一可靠的权力确证自身,通过比较,通过分类,通过划分阵营,通过鲜血与暴力。

    所以她一直信誓旦旦的“尊重”是什么?

    自己所谓的“尊重”难道不也暗含着对某些个体粗暴的权力倾轧吗?

    从这个意义上讲,她和野村幸二又有什么区别?

    但在小泉那里,她分明看到了更为艰深的可能性。

    那是一种更决绝的处理方式,他看到『人』却绝不让自己踏入人际关系的权力系统哪怕一步,旁人无论是善意或恶毒都只能停留在他的社交的表面。在那张面具后有一双冷峻客观的双眼,他像是已经把人拆解为无数欲望的集合体,对症下药,点到为止,有如外科手术般的精准。

    但就像外科医生在手术室里只会关注剖开的皮肤、肌肉和脂肪下各司其职的器官和需要切除的病灶,至于缝合后的肉块是怎样的肉块,与他而言关系不大。

    这就是小泉与她最大的不同。

    过往的一切道德不会成为小泉的束缚——因为道德都是适用于人的,而小泉直接取消了人的合理性。

    因为人不合理,所以人做出一切都是合理,又因为合理,所以总能找到解决方案,无论多少复杂的情感都能用再单纯不过的理由分析。就算连理由都是虚无,人还有自己。

    小泉不在乎『人』,却真正达成『尊重』。

    她突然回神,意识到他们很久没有说话。

    因为自己的大脑总是无法暂停思考,所以她会忽略安静带来的尴尬,但现在,一直走在前面的小泉在一扇铁门前停下了脚步,佐藤希从自己的世界中抽离,突然想到他方才说“他们已经是朋友了”。

    【如果你觉得我们可以成为朋友的话,那我们就是朋友了。】

    佐藤希自嘲地笑笑,她其实没有资格问这个问题,又或许她已经为自己解答了这个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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