陡然一阵疾风,风中有数队鸟雀自谷口上空掠过。
倦鸟归林,浮云晴山,啁啾鸟鸣声如潮水般涌入耳畔,却并未将凝滞的气氛疏通。
晏兮缓缓转身,视线自握剑的少年身上滑过,定在了白衣女仙面上。
什么都没有。
晏兮再三试图从那张无边漠然的脸上,看出其他别样情绪来,但还是什么都没有。
没有恨铁不成钢的恼怒鄙夷,也没有哀其不争的惋惜哀叹。
见她转过身来,白衣女仙微蹙眉梢,也仅仅是这样淡淡道:“少境主这般性子,恐怕将来是要入魔障的。”
呵,将来是要入魔障的,将来是可能神格有损沦为堕神的,这般表述与先前她嘲讽穆无恙的那话,性质上一般无二,不若直接说她不堪为神算了,何必委婉?!
晏兮唇角笑意不变,照旧端着跋扈锐利的腔调:“不顺你的意,就会堕入魔障了?那我要如何做?你要什么你女儿要什么,我乖乖双手奉上,才是通情达理无损神格的神仙吗?”
天道昭昭,因果轮回,大荒数以万计的神或仙,之所以能够为神为仙,不是因为他们摈弃了俗世□□,而是他们至低也有为神为仙者的超然物外。
倘若有知恶为恶者,那便德不配位不堪为仙,即便九重天不追究,他们自个也会神格有损坠为堕仙。
所以晏兮心知肚明,身前女仙来以精血换法器,不能也不会是因为她所说的这个意思,但她还是这么说了。
纵然晏兮这般出口,白衣女仙的面色还是丝毫未变。
“你怎么能这么说母亲?你以为人人都同你一样以欺辱他人为乐吗?!”一道质问的女生横生插入。
穆无恙似是堪堪包扎好小臂的伤处,便就追出来了,她粉衫衣袖上的星点血色还未施法洗去,眼底除去义愤填膺之外,还有丝缕虽然藏得深却又瞒不过晏兮眼睛的恶意。
山鬼一族的感知力从来不是寻常神仙可以比拟的,她之所以先前那般评鉴穆无恙,除去口角之争外,还因为她的这位妹妹,在针对她这方面上,委实是六根不净,从她们二人幼时第一次见面起,就是这样,现在了也还是这样。
她不信穆无恙是当真不知道那些精怪的闲言碎语,桩桩件件,不过借题发挥而已,也就只有蠢货会被她蒙蔽。
恒夫人百般爱护,养出的也不过就是这样的女儿,晏兮心间嘲声不断,望着几丈开外的这对母女,一时间没有言语。
“你今日不和母亲道歉!就不许走!”少女喝声张扬,将将站稳,出口就是威胁,“你不道歉的话,以后禺谷就再也不会给九嶷精血了!”
恒夫人闻言偏头看了一眼自家女儿,低低唤了一声:“无恙。”
穆无恙没有依言收声,她盯着晏兮,义正言辞继续道:“母亲,必须让她道歉!今日你寿辰,她不仅砸了场子,现在还来如此污蔑你,简直太过分了,九嶷就可以如此仗势欺人吗?”
“我母亲的心头精血何其珍贵,九嶷有钱又如何,就算你有再多的钱,如果禺谷不愿意,你也一滴精血都拿不到!现在立刻向母亲道歉!”言语之间,穆无恙抬步步步紧逼,迫近到了
离晏兮仅有一丈的距离内。
“铮”一声剑鸣,却是在场存在感最为微弱的凡人第一个亮了剑刃。
断剑无锋,于石板地面上划出一道裂痕的同时,带出金石相撞之声,他虽不能开口说话,但面无表情一个动作,已将不得越过此线的意思表露无疑。
场面一时间再次风起云涌起来。
晏兮没有让一个看上去孱弱不知深浅的凡人护她的想法,更不愿意再呆在此处看这对母女演什么母女情深。
她微微扬唇,半点下风也不愿落:“断了这精血,我求之不得,言憺,把今日拿来的东西还回去。”
自二人儿戏成婚后,连犿便从未违逆过她,所以晏兮扬起下巴发号施令时不作犹豫,极其干脆。
可出乎她意料的是,立在她身前的那凡人身子僵硬,许久都没有动作。
“我说还回去,你没听见吗?!”晏兮不可置信厉声又重复了一遍。
她眼见着连犿持剑的手颤了颤,半晌,他才扭过身子来。
凡人琥珀色瞳孔之中的恳求之色浓重,玉质金相的面容更是生生憋红了。
他在让她收回成命收手,晏兮不是看不出来。
但此情此景,她不可能再退。
神女唇角强装着勾出的笑意渐渐卸下了,她冷冽漠然地盯着他。
一息,两息,于令人的窒息的沉默中,连犿终于动了。
但他不是如晏兮所言的,自介子囊里把他今日取来的精血拿出,而是难堪撇过脸,避开晏兮的视线,睫羽轻颤,极其迟缓地摇了一下又一下头。
说不清究竟算是忤逆还是推辞,总之,是明晃晃的拒意。
“噗嗤”一声笑,自二人身后传来,穆无恙的声线入耳便知。
晏兮松开牙关,不再去注意在场众人的神色。
扬手落手间,先前使过的九玄伞,猛然一下,被她抛在了地上。
两不相欠,再没有下一次。
神女扭身便走,待反应过来的连犿匆匆追上时,她目不斜视,半个眼光也不分给他,语气更是疾言厉色到至极:“别跟着我!否则别怪我对你不客气!”
随着她的脚步声并未因为她的喝声停歇,晏兮头也不回挥袖一道神力打了过去。
身后那人闷哼一声,似是毫无防备被打了个正着。
纷乱中晏兮的脚步不由一顿,她侧首望了一眼身后看上去并无大碍的凡人,而后冷冷撂下话来:“我就是这样的恶神,蛮横无理,暴戾无德,你现在也知道了,够了吗?别跟着我了。”
话毕,神女的身形于眨眼间,彻底消失在了不尽的日暮之下。
*
三日,闭门不出,整整三日。
自晏兮得知她阿爹又送了一批礼,去向禺谷赔礼道歉后,她便就将自己一直闷在房里。
雪落无声,敞开的窗棂映出九嶷山色,晏兮倚在窗边,一坐便是一日。
自白日青天,到夜色苍茫,以至于晏兮因着敲门声回神时,葱郁翠色的山岭几乎已被皑皑白雪所完全遮蔽。
她心绪不宁,起身迈步的动作更是急躁不虞。
及至到了门前,她冷着的芙蓉面也没见好转,只是苦闷躁郁之中却又添了几分带嘲的好奇。
九嶷上下皆知她与阿爹闹了不愉快,她倒是想知道,此时此刻谁会如此想不通,顶着不韪来触她的霉头。
风雪还未停,殿门推开之时,东风裹着细密的雪花扑面而来,往房内注入了阵阵寒气。
门外廊下立了个人,那人似是在风雪中立了很久,他的发丝睫羽上皆有水色,俨然是已融过一层雪了。
晏兮愣在了原地。
不是因为来人是连犿,而是因为漫天大雪与廊中晦色下,连犿单手持剑,整个人仿佛是从血水里捞出来的一般。
他遍体鳞伤,就连那张晏兮私下暗自称道过的漂亮面孔,也未能幸免。
少年面色苍白,唯见血色的,是左颊一道锋利的剑伤,那伤沿着眉骨擦过,只消再进分毫,那一道伤便不是出现在眉骨上,而是映在他的眼眶中了。
晏兮不必闭眼,也能想像出当时的凶险,可她想象不出,还未到下山巡守大荒的日子,他是怎么惹了这一身伤的。
她定定凝着言憺,原本满腹的躁郁忿然消失了大半,质问的腹稿更是不复得见。
晏兮好半晌说不出话来。
在晏兮直白专注的目光下,连犿身子僵了僵,少年不动声色偏过头,将带伤的左颊隐到了另一侧,只用自己并未受伤的另外半张面颊对着晏兮。
他的动作没逃过晏兮的眼睛,这一下旋即召回了晏兮的心神。
她深吐一口气,随即急声开口:“躲什么?!都做得出还会怕?打不过跑就是了,你一个肉体凡胎,逞什么英雄!做哑巴还不够,要又哑又瞎才满意吗?!这究竟是怎么……”
晏兮咄咄的质问声还未说完,“滴答……滴答……”便就有水声坠地,准确来说,坠在雪地里,氲出斑斑点点赤色的,是自少年玄色衣袖上滑落的血。
少年站在廊下,分明体力不支摇摇欲坠,只能靠左手所握的断剑撑住身体,可他的身躯却偏生站得如翠竹一般直,他蓦然抬起的是垂落在身侧的另一只手。
掌心朝上,当中是一个被握得皱皱巴巴,还染了些许血色的介子囊。
少年显然没料到自个所护的介子囊成了这般狼藉模样,还不等愣神的晏兮发问,他就又急急收回了手。
顷刻间,介子囊被他匆忙打开,少年手中所捧的换成了一把伞,一把晏兮再熟悉不过的伞,这是她数日前失在禺谷的那一把仙器。
她记得这把仙器的伞面上绘了数支艳丽的红梅,可一时间,她却分不清究竟是伞面上的红梅更艳,还是眼前少年周身的血色更艳。
这是今年的第一场雪,覆在地面上的雪,还未经踩踏凝成厚重的冰,松软的雪层虽然堆得厚,却不妨碍旁人在上面书写。
以剑做支撑的少年再次有动作时,廊下间或几点红的雪地上,浮出了笔走龙蛇的三个字——对不起。
神女眼眸低垂,滞在风雪中,久久没有反应。
既未接过他手中的九玄伞,也未出声说话。
持剑的少年蹙眉犹豫一刻,似是担心她未读懂他的意思般,他抬手在雪地里再次写了一行字。
——是我的错,你不要难过。
风急了些,落雪簌簌,打在面颊上眼睫上凉凉的,晏兮忍了又忍,晏兮嗓子里的哭腔还是没能压住:“你是不是傻?怎么会有你这么傻的人,谁说我难过了!我是生气!而且我也不是因为你生气的……”
什么样的傻子,才会以为,她将自己关在房里三日,是因为这把平平无奇的仙器?!